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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里充满了橙子汁的味道,沃兹推门而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常磐庄吾歪着身子坐在餐椅里,半个身子向前倾着,姿势扭歪出不伦不类的闲散弧度,有些黏糊糊的手心里费劲地转动一枚剥掉半边果皮的甜橙。
整张餐桌都已经铺得满当当了,上面堆积了好些乱七八糟叫不出名字的厨房器具,沃兹在惊讶和意外里大致扫了一眼,辨认出堆放在一个装满了橙子皮的纸袋旁边的混乱工具堆里有一只装着面粉的不锈钢盆、一个前端还沾着蛋液的打蛋器、一份纸页向上摊开的说明书,以及两双横七竖八搁在边角上摇摇欲坠的筷子,筷子一定是搅拌过面粉之类的东西,尖端上还裹着结块的面疙瘩。
常磐庄吾正往他手边的另一个不锈钢盆里扔他剥好的橙子,费劲地甩动手腕试图把正沿着他的指尖往下淌的多余的果汁弄掉。“庄吾,用纸巾——”远远从厨房后面传来顺一郎告诫的声音,常磐庄吾不好意思地点头,随后意识到隔着一道门和一堵墙在厨房忙碌的叔公根本看不见他,于是又赶紧提高嗓音对着门帘喊:“我知道了,叔公。”
沃兹有点莫名其妙,但他只是理所当然地踏入这或多或少可以理解的情景中,手里依然拿着那本在任何时候都显得多余的厚书,沉甸甸的保护壳让它看起来永远有别于任何书店或印厂的产物。他注意到常磐庄吾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他的那本书上绕过去,年轻的时间王者微微眯起眼睛,随后又再次埋首于他的重复性工作,这份临时工作所需的高级技巧并不因它的反复训练而变得更轻松些,更有规律。显而易见,他们在为什么东西做充分的前期准备。沃兹忍不住轻轻咳了几声,这不怪他,他还未能适应满屋子厚重的橙子味儿。
“去洗手。”常磐庄吾冲他眨眼睛,原本挽到胳膊肘的蓝白相间的睡衣松垮垮地垂落到他小臂的位置,他试图歪着脑袋用脸颊把碍事的袖口重新蹭回到合适的位置,至少远离极其容易被飞溅的果汁攻击到的范围,因此这让他说话的腔调有些含糊不清。沃兹受到了这样的指示,为这背后理所当然要他加入其中、提供多一份的人力帮助这一要求几不可察地挑动眉梢,他在与常磐庄吾擦肩而过准备去洗手间听话地执行这样的命令时,顺便握住了他魔王的手肘,把那晃荡的袖口细致地卷回它该呆的位置。
常磐庄吾侧着身子,任凭他的近臣提供帮助,随后他笑起来,照旧是那副天真到过度的无辜脸庞,晃了晃手中正待他挖掘出饱满果肉的橙子。
橙子皮还稳固地包裹在甜美的果实外面,就像坚不可摧的掩体,成为它背后的柔软内心的战士,时刻准备抵御外来者的攻击。无论是谁想要贪婪地品尝到它辛苦保卫的果肉,都必须要付出一番艰辛的斗争。
“叔公准备做橙子派呢,”常磐庄吾冲着沃兹走向洗手间的背影喊道,“盖茨有跆拳道部的活动,月读去朋友家补习功课了,我一个人剥不完这么多橙子,”随后他若有所思地转过脑袋想了一下,自顾自从堆放果肉的钢盆里选出一块个头很小的橙子肉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用套在食指上的剥皮器在橙子厚实的表皮上划开崭新的口子,“还是剑道部的活动来着?嗯……”
那张脸很快变得皱巴巴的了,他紧紧闭上眼睛流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艰难把嘴里的橙子肉吞下去,整个人向后仰倒在椅子背上。
“呜哇,好酸!”
“橙皮不要扔。”顺一郎终于抢在常磐庄吾前,从他的手里夺过满满的一袋子果皮,小心地拎在手里,仿佛那是一袋珠宝似的。他欣慰的目光固定在塑料袋鼓胀得直往下坠的肚皮上,满足地掂量着手感,“这可是很有用的边角料,能做出好东西来啊。”
“喔。”庄吾似懂非懂地拖出长音,洗干净的手指清爽极了,既然没有了需要丢掉的垃圾,他看了沃兹一眼就重新钻回到房里。顺一郎准备返回厨房的脚步停在原地,颇为震惊地看着凭空增加的沃兹,眼神在照旧笑得像块橡皮糖的侄子和没有多做解释的沃兹两人间来回转圈,随后猛然醒悟似的,忽然“啊”了一声,把庄吾和沃兹都吓了一跳。
“这是你的同学吧,庄吾?”
常磐庄吾也愣住了,他也跟着歪过头打量几眼旁边默不作声的沃兹,还有一小块忘记收拾走的果皮落在餐桌上。
他的眼神有点暧昧的模糊,给出的回答也是含混不清的,充满着发光性的朦胧边缘,像开瓶的气泡酒,升腾出细小的海洋般的泡沫。“嗯、嗯,是不是呢,应该不是吧,说不定是我的朋友之类的。”
顺一郎显然对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并不满意,但他心里有能自洽的满分答案,因此他忽视了常磐庄吾这种明显敷衍的表达,照旧哼着小调,心情愉快地往房子深处走,“哎呀,是庄吾的同学呀,那可得好好招待,庄吾,你的同学能吃甜吗?”
常磐庄吾拿走餐桌上剩下的那片橙子皮,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他最喜欢甜食,叔公。”
餐桌上一片寂静,顺一郎手上还套着没有取下来的夸张的隔热手套,两大盘烤得酥脆焦黄的脆甜橙派就摆在桌上,新购入的烤盘顺利发挥了作用,这让忙碌一整天的顺一郎在此刻感受到了极大的满足,只顾着享受甜点甚至没心思说话的侄子和他的同学所展现出的无言的赞美更是让这种满足感达到了巅峰。
“吃慢点,还有很多。”他擦了擦额角上的热汗,意识到挂钟上的指针已经指向六点,但楼上的两位房客依然没有回来的迹象,“庄吾,盖茨和月读呢?”
常磐庄吾的脸颊像仓鼠一样圆鼓鼓地膨起来,他赶紧多嚼两下,勉强为说话留出一定的空隙,可以让声音顺利地从齿缝间溜出去。“他们今天都有事,月读好像去朋友家背书了,她上次物理考了三分,一直在念叨不妙、不妙的。盖茨应该是在路上吧,他的自行车借给隔壁班的小田了,搭乘大巴回来的话路上就有点费时间哦。”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顺一郎很满意,“这位同学,你好像挺喜欢橙子派哟?别着急,我给你拿炉子里的,还热腾腾呢。”
趁着顺一郎给自己比着胜利的手势一路往厨房赶,常磐庄吾的食指戳了戳吃得嘴唇周围都沾上果酱的“他同学”的肩膀,音量小到只有靠得很近才能听见。他示意一下只差几分钟就会稳当当地指向半点的挂钟,“一会儿盖茨就回来了,你不是要走吗?要是你们两个碰见了很难解释清吧。”催促得有些太明显了,也许是因为他本来就没有掩盖的意思。沃兹刚想说点什么,但他注意到庄吾热切的目光,只好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没来得及吃完的水果派,站起来身抽出一张面纸,用来擦干净糊着甜橙果酱的嘴唇。
常磐庄吾紧张地盯着时钟,向厨房的方向提高音量,“叔公,沃兹要走了。”
“咦,这么快吗?他还没带上我特意准备出来的礼盒,他不是很喜欢派吗?”
“盖茨要回来了,他得赶紧走啦。”庄吾紧急扳住想要回转身拿走礼盒的沃兹的肩膀,对他又推又搡,拜托他赶紧到外面去,“回去后帮忙向那边问好,抱歉啊沃兹,没办法让你拿礼盒走了,我会告诉那边让他给你准备一份的。”
沃兹的长斗篷差点把着急的庄吾绊倒,他从入口的玄关摸出沃兹的那本夸张的历史书,手指还没来得及掀开帘子,就听见推拉门发出一阵开合的摩擦声,促使他的嘴巴拧成夸张的圆圈形状,原本推着沃兹往外走的手切换成拉着他倒退着往客厅进。然而他们在推拉的过程中又迟了好几拍子,等到盖茨一挑帘子进门,迎接他视线的就是沃兹走不出去也进不来的放大的脸。
他们俩都吓了一跳,盖茨几乎惊跳起来,额头狠狠地磕到门框上。常磐庄吾一脸做错事的表情试图往沃兹身后躲,顺一郎提着包装好的礼盒从厨房里追到客厅,屋子里依然充满着熟透的橙子派浓郁的甜腻味儿。盖茨嗅嗅空气又瞥一眼还不清楚该说什么的顺一郎和他的礼盒,绕开这个陌生的斗篷男就像绕开一根碍事的柱子,他干脆而直接地奔向主题,从斗篷男背后揪住试图让自己违背物质规则变得透明化的自欺欺人的常磐庄吾的耳朵,无视对方碎碎念的一连串痛呼把他从影子里拽出来。沃兹无动于衷地敲击几下他那本厚书的硬质封面,顺一郎趁机把礼盒塞进他的手里。
盖茨双臂抱胸站在白炽灯的正下方,居高临下的审视让他笼罩在逆光中的脸愈发具有电影恐怖片的打光氛围。常磐庄吾捂住刚刚受到“酷刑折磨”的耳朵,老老实实呆在座位上,冲着盖茨笑出一小排讨好的白牙。“别想蒙混过去,常磐庄吾。”盖茨对他这种示弱行为早已习以为常,到此刻更是不为所动,他甚至看都没看一眼还站在门边上的不速之客,两眼直勾勾逼视下方的“同学”,“那是谁?”
“呃,他是,嗯,盖茨你的……好朋友啊。”
“哈?”
同样诧异的咏叹调,借由两人之口同时发出,在此刻将空范的默契提高到虚拟的百分百地程度。无论是盖茨还是沃兹,都对这个远远超出理解范围内的形容感到吃惊,并且大受震撼。盖茨目瞪口呆地转头审视几眼即便是初次见面就已经让他感到无以伦比的抵触感的那位,难以置信地重复一遍:“我跟他是朋友?”
嗯嗯。庄吾把头点得像一只无法停止的拨浪鼓,他偷偷对上沃兹几次三番尝试插话的难看至极的脸,拼命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出声。
顷刻间多出一位好朋友的辅佐官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空虚,他努力把这口气跟随呼吸一起咽下去,脸上再次浮现出那副优雅到虚假的职业性微笑。而盖茨虽然仍有质疑的心思,但他错把这两位共同营造的古怪的沉默当成了一种遭到背弃后无言以对的悲伤,因而在僵持不下的长达半分钟的坟场般的安静里,尽己可能地消化掉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尽管他的眼角和额头依然因怀疑而细微地抽搐个不停,但他还是向沃兹勉强点头,“啊,你是那边来的,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但我还不认识你。”
这已经算是服输性质的软话了,沃兹克制住嘲笑的冲动,在常磐庄吾几次三番的恳切哀求下再次咳嗽一声,扭过脸去。
真是受够了。无论是盖茨还是沃兹此刻都产生出淡淡的懊悔,只有常磐庄吾沉浸在暂时的胜利笑得足够惬意。正当盖茨绞尽脑汁思索他是怎么和这样一个浑身上下写满油滑腔调的人成为朋友、沃兹揣测着他在此刻离开是否符合常理的时候,一声热情洋溢的招呼伴随拉门的再次敞开,和屋外凛冽的晚风一同吹刮进来。
“沃兹,你果然在这里。”
来客在夏季校服外面套了一件过膝的羊毛风衣,没有系好的明黄色腰带在衬衣的下摆来回地摇晃着,格棱纹的棕长裤盖住帆布鞋的鞋面。浅棕色的短发下显露出一双无害的龙眼仁般黑漆漆的眼睛,在灯光下轻盈狡黠地闪闪发亮。嗨。他还抽时间向椅子上的常磐庄吾娴熟地打了个招呼,对瞪大眼睛陷入暂时性失语的盖茨轻松地颔首,随后他拉住沃兹的手腕,一如他来时一样那般裹挟着外界的寒意旋出门去。短短不到二十秒的时间里,朝九晚五堂再次恢复为属于晚间七点应有的沉寂。
盖茨愣愣地望向空无一人的推拉门,又愣愣地看向椅子上的常磐庄吾,后者只是理所当然地冲他耸动几下肩膀,随后对着厨房将两只模仿着扩音器形状的手并拢放在唇边。
“叔公,盖茨回来啦——!”
那边好玩吗?常磐庄吾笑得两只眼睛形同弯弯的月牙,空闲的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他放在口袋里的骑士怀表,侧着身子靠在透明的玻璃展柜上。别无二致的朝九晚五堂保持深夜七点的安静,但他们的夜晚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地向后撤离,退却至天际线的边陲,终于再次臣服在破云而出的太阳的赫赫威仪下,眼睁睁看着它从西侧一带迅速爬升至正午的高空。沃兹在整理他方才弄乱的围巾,对这一问题回以不知可否的神秘微笑。
您拿到需要的表盘了吗。
在这里哦。
常磐庄吾拍了拍他的口袋,那里有微妙的有如小小的山峦的凸起。我共享了关于你的记忆给那个我,万一被当成入侵者赶出去就麻烦了。
您说过在数不清的平行时空中,必然有一个或至少有一个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的世界,一个没有我或没有你的世界。沃兹说得很慢,难得地和缓。他的眼睛垂落下去低低的藏在围巾的边角下,而他听到常磐庄吾发出炫耀似的无言的笑声。
是这样的,这只是概率的问题,所以你认可吗。
时间依然在飞速地向后退去,如日中天的太阳追随夜晚的轨迹同样在逆向转动,宇宙跟随时间的或长或短的波动随心所欲地变迁,展现出光怪陆离的奇幻景象。并非只是东京的天地,他凌驾于万事万物的诞生与寂灭的终焉和初始之地,手握万钧的力量,这位年轻的仅此一位的时间的王者,脱颖于数以万计的平行时空中,鼎立在永恒的时间的头顶上,其具有的赫赫荣光足以让世间慨叹称臣。如此一个绝无仅有但又千百遍重复着几乎毫无差别地存在于不同世界线中的形象,在此刻第一次展现出了它背后所蕴含的重大意义。让沃兹一阵头晕目眩的战栗,自内心生发而出。他在涤荡身心的不安与难以言喻的强烈激动中短暂地颤抖,他几乎有点发冷,却沉浸在滚烫的情感中,“千千万万个您是您,”他想,他说,他思考并解释,“但您不是千千万万个。”
常磐庄吾终于停止了时间,他万分惊讶地看着沃兹,愉快与轻松将他里三层外三层地修饰上温暖的棉絮,他此刻就像童话里餮足的玩偶熊一样惹人喜爱,紧接着他突然捏住沃兹的脸为他提起一边的唇角,拽出不伦不类的笑容的一半。
现在,年轻的魔王愉快地伸了个懒腰,我们去见月读吧。
- 作者:二手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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