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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拉链坏掉了,这里。
石动美空刚从洗手间里出来,高田优一就一脸烦恼地指了指塞得鼓起肚皮像一只吃得过饱的青蛙似得趴伏在懒人沙发上的旅行包。
旅行包是浅蓝色的,以前在免税店购买用品时正好参加当时的积分活动得到的赠品,作为花出去的钞票的简单回礼,一共没有使用几次,然而却偏偏在即将出门前坏掉。
作为赠送品,美空原本就没有对它的质量怀有多高的信心,每次使用的时候也会下意识小心谨慎些,提防着它可能会随时中途夭折的事实,即便如此还是损坏了。
她皱着眉,嘴巴里还含着牙刷,白色的泡泡堆在嘴角和下颌,逗得优一要推她的肩膀,把她重新请回到洗手间去。我来搞定。他自言自语似的说,仿佛也在给下定决心做这种麻烦事的自己鼓劲儿,然而美空尽可能快速地冲干净牙齿,擦掉泡沫,走到沙发旁边检查那只坏损的包,说,还是我来吧。
那就太好了。无论如何能够避免这件麻烦的优一赶紧点头,一听到美空这么说,他就毫不争辩地躺倒在铺好的榻榻米上,由衷地发出一声感慨。
有美空这样全能的女友,是最棒的了。
因为你什么也不会做。虽然在心里暗暗回击,但美空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她在廉租房卧室的床头柜里放了几枚备用的拉锁和一小支润滑油,在她准备替换拉链,提前将旅行包中的行李一样样取出的时候,躺在榻榻米上的优一打开了电视。
电视是廉租房自带的家具,平时只有优一对它感兴趣,按照优一自我开脱的解释来说,因为他已经是步入社会关系狂乱的职场中上班族的一员了,作为在白天冲锋陷阵精疲力竭的白领,下班后的休闲时间就应该和啤酒、电视机组成最佳拍档。不止一次他这样大发感慨,试图掩盖他单纯仅仅是其他任何多余的事都不想去干的天生慵懒的性格。
说是慵懒,然而,不过是单纯的懒惰,但美空很少就此指责他什么,优一又绝不可能自行悔改,索性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啤酒与电视频道的俘虏。好在除此之外,他也没什么别的叫人难以忍受的喜好了。像是嗜烟如命,或是饮酒过量,在他这种嫌麻烦的人身上,更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
美空在新闻解说员的同步报道中把清理好的行李堆积在脚边,形成一摊密密麻麻的无序织物,专为出行准备的分装瓶里存储着挤压好的洗发水和护发素,面霜与面膜等养护皮肤的化妆用品和优一乱七八糟胡乱叠放的内衣袜子之流汇聚在一处,不伦不类地互相掩埋着。管状口红紧挨住塞好备用零钱与小额钞票的钱包,几张银行卡歪斜地从卡包里露出它塑料质感的边缘。她在这片物品的乱流中简单地调整一下跪姿,悄悄地把重心从酸麻的右腿转移到左腿上,只管一刻不停地专心处理坏掉的拉链。
美空。优一用发现新大陆的航海家那样以惊人的激动大声呼喊女友的名字,哪怕他呼唤的对象分明就坐在这个不过四叠铺席的客厅里,他身边稍稍靠右边的位置。对这样的场景早已习以为常的美空没有因此就停下手中的工作,指缝间依然执着地摆弄损坏的廉价拉索,简单地用鼻腔轻声应答着。
看,优一做出一个想要从虚空中抓取啤酒瓶子的无效动作,神情复杂地陷进懒人沙发在他的体重下软榻变形的豆状袋子里。东京出事故了,他说,语调充斥了只属于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才会具有的既怀揣致命的酷似儿童的单纯的好奇,又填色进名为幸灾乐祸和浅淡的妒忌的属于成年人观看邻居房屋起火时的恶劣心态。东京的假面骑士正在努力啊,真不知道政府给他们支多少工资。
没有得到回应的优一也不觉烦恼,继续一个劲儿地大发感慨,他那些闲散的碎语最终也只能停留在关于社会背面那个他一生或许都无法踏入其中的生活无意义的遐想与一片空白的虚无的无知当中,源自于本身天真的愚蠢,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在远离雪山的平地之中,真实地窥看到闪耀着冰晶那全然冷彻而纯粹的光弧的雪山顶峰上其真实面貌的一星半点。仅仅作为茶余饭后聊以自慰,派遣多余的寂寞时间的普通市民的思想所分泌的汗液的产物,暂时填充这呆板无聊的日常。在分针时针的短暂重合中,享受到无需支出成本就可以免费体会到的名为价值折扣券的精神麻醉品。
真好啊,假面骑士作为拯救世界的大英雄,肯定很自豪吧。
石动美空把新换上的拉锁沿着旅行包的链条前后试用两遍,这才抬起头来,斜睥一眼擅自大发议论还深感自鸣得意的优一。
为什么呢。她想了一下,就着这个最近频繁浮出水面泛起透明的小气泡的,关于她逐步意识到的现状的难题,展开了些许停留在浅层表面的思索,又轻又浅的点点波纹般扩散开来的想法,谨慎地绕开她尚未做好准备仔细自我审视的难题核心,顾左右而言他地找寻到一个心安理得的存储暖流的小小避风港,暂时躲避了狠下心去解剖自我的残忍要求,还不到时候,她如此安慰敲打心口的反抗势力,对自我内心当中不安的因素加以麻痹。
因为此时此地,时机不是嫌太早就是嫌太迟,远不到恰当的时候,那个或许永不会再到来的时候。
02
离开校园后,美空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选择留在东京这个繁华喧闹的大城市里,艰难地投递简历,辗转在多家规模不大的公司,频繁地更换过许多工作。最艰难的日子里,她在距离廉租房坐在地很远的深夜便利店中独自值夜班,无论是罗森还是随处可见的7eleven的收银台后都曾经出现过她的身影。有时值夜班时间过得太慢,她就一个人坐在因无人到来而落寞冷清的自助餐桌后,侧耳倾听微波炉在加热便餐的过程中发出的有规律的嗡嗡响动的运转声。晚间的城市在与白天里紧锣密鼓的快节奏截然不同,聒噪的生命力有如一个调皮一整天后的婴孩,在自然的变化中也得到抚慰,躺在夜空的臂弯里安然睡去了,留下疲倦的工薪族们握着电车的把手辛苦地打着瞌睡。美空趴在她擦洗干净的餐桌上,眼皮泛酸泛涩的过程里,努力保持工作所需最低限度的清醒。天光逐渐放晴的时候,是她交班前最后一次忙碌起来的时间段,但如果运气不好赶上节假日的夜班,超乎寻常的热络景象就会理所当然的持续整个夜晚。
在便利店打工的日子不算好也不算坏,更多的是一种温水煮青蛙的温吞,呈现出绵软又无力的松弛状态,顾客一旦多起来,店内就会在忙碌的间隙里向彼此喊话,缓和彼此紧绷的神经,员工们总是心照不宣地以天气和库存做主题,在偷懒的实质上正大光明的用工作打掩护。清闲的日子也是有的,偶尔遇到对面的店铺做活动,人流就会肉眼可见地向其他方向聚拢过去,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一时闲来无事的同事们就会没什么危机感地互相打趣。哎呀,要是失业了怎么办啊?说什么失业,就算真的下岗你也有男友养活你,完全不用在意。羡慕吗,口气酸溜溜的。谁会羡慕这个,比起宅家夫人,我还是失业好了。林林种种诸类没有太大意义,却能让生活在平淡的流水线的日程里走下去,给鲜活敏感而多愁善感的心一些恰到好处的麻木的慰藉。这对当时罕见地对前景感到迷茫和不安的美空来说,恰恰是一剂她最需要的,然而无论是医院还是药房都一筹莫展,无法为她开出来的药方。因为如此一来,就从那个地方脱离出来,切切实实地只身走进具体的现实,以她的立场从一场荒唐的梦境里抽身,美空就是如此安排她短期内的人生的,手里握住一次性纸杯,高高地盛满冒起热气的关东煮汤料,用可降解的塑料袋打包好,再娴熟地交给等待中的顾客。
嗨,这是您要的金枪鱼饭团,已经为您加热好了,多谢惠顾,下次再来!
这个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石动惣一在电话的那端说。
想起踮着脚尖蹦跳着描摹圆舞曲的年纪,额头够不到咖啡店柜台,穿着包裹到膝盖的白色袜子踩住矮脚凳,坐在收银机旁,嘴巴像金鱼一样鼓起来,口腔是棒棒糖过厚过浓的拙劣模仿的咖啡味道,神色认真地试图弄清账本上书写的笔画犹如蒲公英摇曳的记录。下颌终于枕到实木台面的十一二岁,有模有样地在少女尚未绽放的花束般的腰间系上围裙,步履不停地端上点心与咖啡壶,听到顾客夸张的赞美就匆匆躲藏到门框背后,掩藏起脚尖就忘记了扎成双马尾的发辫。终于逐渐地长大,沥青路上的圆舞曲熟练到足够登台演唱,在青春飞扬的时代,疏忽间的向往与好奇,摇身一变化身为数字公主占据到屏幕上,于是咖啡店内的背景音偶尔变化成一句娴熟到有些过分的“拜托了大家”。“爸爸也想在店内看到宝贝女儿的直播啊——”对此的抗议换来这样或那样可怜兮兮的表达,似乎叛逆的可能性从一开始就成为美人鱼神秘的泡泡,包裹住女儿的小小心事后就在无伤大雅的日常琐事中融化,无声息地随浪尖消弭,点缀起大海的彼岸。谁也不曾期待过的,却在十九岁的年纪里出人意料地发生了,坠入爱河的过程囫囵到令人困惑,一阵倏忽而至不分时节的上升气流,季风的迫降让大家都措手不及了,即便时至今日也依然无法明确它,这一件可疑到有点刻意的事件,究竟是借助怎样的形式莫名发生的?又或者仅仅是关于“上一辈子”的漫长回音在此地展现出它滞后的余音?在那混乱不清的叫人晕头转向地蹦床和跳板上走钢丝的日子,让每分每秒悬吊起来的心不知不觉成为马戏团演员手中的辅助道具,懵懂的足趾空荡荡地在黑夜里摸索着形同无有的吊索,不安的重心在迈出每一个小心翼翼脚步后,糟糕地起起伏伏,踉跄仓促地前行,几乎跟不上耳边吵嚷的时间,充斥幻觉童话的视野里只剩下怦然心动的一点红,在潮湿的掌心里氢气球般膨胀着,一门心思渴望挣脱重心,不断向上飞舞,穿过半透明的飞机的舷窗,再度到达自由的穹窿。等到舞台落幕,无关人员散场,这如梦方醒的感觉才席卷了紧张到知觉尽失的花瓣般零落的残夏的年轻躯壳,在冬季的雪原中凝僵成纯白的采花人的塑像,落寞孤独的形单影只了,热闹非凡人影交错的园林一切尽失后,耳边徒劳响起鸽群掠过屋顶的翅膀急速拍打的声响,在不幸与直面不幸的不幸的叠加里终于失声痛哭了,悲哀的泪水氤湿水手服的领口。
是海浪带来的无力、无奈、无所作为的无可奈何,坐在向前走却是在不断向后行驶的列车,只为了能拧开新买的可乐。等到气泡噎住喉咙濒临流泪的时刻,才能拥有对手机大喊告别的勇气,是来不及体面退场的庆典半途夭折,匆匆按下的休止符让尚未奏完的圆舞曲愕然地停滞在空中,不过一夜的间隔,欢乐的颜色就如枯枝褪尽了,丰沛欢乐的残存影像凝聚在舌尖和眼角上,雨花石般冰冷,闪闪发亮地散发出苦薄荷的气息。马戏团落幕得太快,没来得及走出旋转木马圆圈的十九岁独自留在站台角上,就此不再回头。投递到无论哪个邮箱中的简历都承载一扇逃生之门,等待着,等待着,让跳格子时勾起来后就无法落地的脚跟得到一个暂时的空间安身,允许往前再踏一步,一格子一格子逃脱追捕般坚强地跳下去,乐谱小心地沾上些许关于未来的展望,但依然是沉沉睡去的。
因此美空握着手机的手指在清晨空气里冷得滚烫又火热,脊背依靠在公园的树木上,就像倚靠在大自然宽容的怀抱中。她用轻轻松松的口吻说话,每个话语的间隙里都有夏日的蝴蝶涌出,从记忆相册的标本中取材,模拟成乐园的欢乐,那么一丝丝的迷茫掉落进苦咖啡的杯子里,尚未来得及挣扎,就率先静默地沉溺了。
我没关系,爸爸。树冠将公园的围栏遮盖在一丛丛的阴影后面,像这样季节的早晨人烟稀少,行人寥寥。只是想在这边试试看,不过要是爸爸特别想让我回去帮忙照顾咖啡店的话,我也不是不能考虑下哦?
石动惣一笑了。宝贝女儿什么时候想回来,就让战兔给你挪位置。
嗯。美空捂住嘴巴。捂住嘴巴里拙劣地仿照咖啡豆制作的廉价糖粒,意识到需要抢在擂鼓般奏响的心跳抵达决堤的终点前果敢地切断退路,等到难过的洪水将无处停泊的身体推没入海,让胃部和肺叶装满煤块的魔法催使她一遍遍哽咽起来,遍体鳞伤又故作坚强的无人问津的小狗一般,幼稚而大声的将所有自我安慰的话勇敢地讲给树木听,被面纸擦红的眼角的肌肤,像反季节的樱花悄然地绽放。
不知是否有人提起过,远方的电话无论是接起还是放下,那瞬间萌生于心头的难过和痛苦,几乎会让之后的生活发生截然不同的转变。美空握着挂掉的手机在树下等待,直到饥饿唤醒她的意识,她才后知后觉地抱起双臂,随同胃的抗争一同感到寒冷似的,走进附近的拉面店里,点一份通用的乌冬。墙壁上的挂钟百无聊赖地转过几个格子,也许是还太早的缘故,用餐的客人并不算多,只有两个年龄相仿的男生频频往她的方向看去,让她在好奇的同时又对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感到厌烦。几分钟后拉面端上,温暖的热气顿时消解驱散了挤压在美空心头的大部分惨淡无望的愁绪。那两个中的一个犹豫着靠近,站到美空旁边,很不好意思似的,然而他的腼腆中又呈现出一种全然无所谓的矛盾的姿态,仿佛他对自己此刻居然会出现在这样的位置同样感到惊奇万分,在彻底下定决心开口之前,他转头看了一眼他的朋友,那位同伴早已经徒劳地举起菜单遮住自己的脸,试图用这种笨拙的方式装作与此事毫无关系,弄得靠过来的男生不满地啧了一声。
很轻的咂动双唇的声响,居然成为了突兀的搭讪的开场白。
你好。他下定决心买过踌躇的门槛后,反而显露出自信到鲁莽的一面。不如说,其大胆的意识也许会超乎很多人的想象,这超出常人分的爽直可能就来自那天然的莽撞精神。美空对这样的人讨厌不起来,她用筷子尖搅了搅碗里的拉面,心不在焉地点头。
你好。
我的朋友想托我来问一下,你是咪碳吗?
没等到美空对此作出反应,这个人自顾自地说下去,他索性俯身凑到美空耳边,似乎他的确很想用这种保密的形式守住美空的“第二身份”,无论是否弄巧成拙,招人厌恶。
我对这方面不太了解,但我的朋友是你的超级大粉丝,他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所以我替他问一下,这一单可不可以让他来结,然后麻烦你在这张纸上签个名?
不是的。
咦?
美空坚定地重复一遍。
不是什么偶像。
哦,这样。就像那男生自我介绍时提过的,他对此毫不在意,即便碰壁也只是无所谓地抓乱自己的头发,弄得本就没怎么梳理的头发愈发凌乱起来,微妙地翘起一个角。
那真抱歉,打扰你吃饭了,不要见怪。
他走了。那位以为自己认错了人的同伴着急地催促他赶紧离开,或许就是在那时候,他们顺便把美空的账单也一并付清。美空听到他们闲聊的最后一句是那个过来帮忙索要签名的男生在开他朋友的玩笑,笨蛋,因为距离门口太近,美空能清晰地听到他毫不收敛的直白的嘲笑话,然而却充满着亲切的善意,并不显得尖酸刻薄。这都能认错,还敢说自己是大粉丝。
在她随后也准备收拾包包离开的时候,不经意看到那男生留在桌面上的试图让她在上面签字的临时签名板。
那是一张简单到可以说是敷衍的名片,仅仅印刷了姓名,电话,还有一个私人邮箱地址。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排版,全部居中的简易布局,使用特定的字体,将重点信息放大一两个字号作为视线的引导。仅仅是出于一时冲动,她走出几步后又折返回来,像偷走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急匆匆地一把抓起那张名片,仓促地塞进手机保护壳的空隙里,等到在晚上回到临时公寓翻身躺在床上,她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嘴里还含着发绳,一边着手拨通了上面印刷的号码。
对面很快就接起电话,迅速得让美空来不及挂掉。号码的主人似乎在参与聚会,能听见杂乱的背景音和杯子碰撞的声响,他在接通后又回过身去同周围的人笑着说些什么,扑面而来的强烈的充实气息让美空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那端传来一声毫无深度的亮堂堂的招呼。喂。喂?
美空忽然想起自己嘴里还咬着发绳,她赶紧把发圈拿掉,改编姿势严肃地坐在床上,怀着一种连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紧张,好似在那一时刻她对面的并非是全新的可能,而是她与自身命运首次面对面的博弈,需要她全力以赴地去抗衡。她的一条腿翻折起来,压住另一条腿的膝盖,在开口前再次谨慎地看一遍名片上的姓氏。
你好。她有些迟疑,一反常态的不够坚定的语调。是高田优一吗。
是我。
仍是爽朗过头的嗓音,对面似乎完全没有对接到一通陌生来电这种事感到困扰的自觉,他理所当然地接受此类已经发生的事件,无论是否符合常理,一律处之泰然,惊慌失措这种东西跟他这类心态耿直到可以顺着大路走到尽头的人而言只能是遗憾地此生无缘。
我是石动美空,白天你帮忙结过账单的。
对面貌似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究竟是谁,恍然大悟地在三四秒后拖长音调,背景杂乱的吵闹声愈发鲜明了,几乎把店内原本播放的音乐也一并淹没。
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我想把钱还给你。
什么?
吵闹声蛮横到不可理喻的程度,间歇还有人过来插话,让本就不太顺畅的对话雪上加霜。美空尽可能提高声音,在避免打扰到周围邻居的克制里对着话筒说,我想把钱还给你。
什么——?
仍旧没听清,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分辨对方究竟是故意的,还是从一开始没有投入太多注意力,美空几乎想索性直接挂掉电话算了,但她还是吸口气,随后骤然爆发出她的埋怨。
我说,你那边太吵了!
什么?吵吗?大家出来开庆功会——等会儿我再……
他后面还试图说出的内容已经彻底迷失在铺天盖地的噪音里,美空挂掉电话,头发也没有吹,就这么趴在枕头上蒙头大睡。等到第二天接近中午她醒来,找水喝的时候看了眼手机屏幕,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账户一夜间连续收到好几条好友申请,仔细查看后才后发现原来都来自同一个账户,一个顶着空白头像的人在申请里备注上自己的名字。
真奇怪,美空想。
昵称叫小野寺高田的人本名却是高田优一,搞不懂这样的人平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交往后美空曾问过他,为何要起这样的昵称,高田优一的回答一如既往随性到无聊的地步。没有特别的想法,仅仅是恰好看到天桥对面的广告屏幕印刷上这样的姓氏,索性就如此拼凑一番,免于花费多余的力气思考名字。
不过是个昵称而已。他打着哈欠仰面躺倒在沙发上,语调和神情都懒懒洋洋。没人会真的在意这种东西啦。
有人在意的。美空无声地反驳。有很多、很多人在意,像她这样的人,像那个认出她是咪碳的优一的朋友。
像渡猿一海。
想到这个名字,就有纤细却尖锐的别针在心房突兀地拉扯一下,扯得美空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当作薄荷糖一颗颗努力咽掉,胃里顿时因为塞满太多太多没有讲出口的句子,鼓胀得眼眶紧跟着难受得发痒,拥堵的出口让所有仓皇醒来的情绪都找寻不到恰当的表达,堆积在唯一的隘口上你推我搡,焦灼地互不相让。
空气太闷了,闷得人要在加快的心跳里颓唐地瓦解消散、熬煮拆分。美空猛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审视沙发上优一沉沉睡去的毫无心事与烦恼的脸,不可名状的逃跑的瞬间,恍然觉得这可真是美好,美好到没有防备与敌意的睡颜,让她的愤怒与无力只能徒劳而好笑地转成无言的艳慕。
这样下去或许会出现问题,因为他们之间不是无话可说,就是话已说尽,但此刻的美空即便意识到这注定的结局她也会固执的继续下去,毕竟最坏能坏到哪里去?这是一次尝试,回归到普通人的,穿梭在职场和万家灯火中的,属于这个世界每一粒平凡的种子的生活。没有无休止的提心吊胆与战争的引火线,没有警戒信号和半夜惊动睡眠的临时行动计划,一切都在浑浊温暖的流水中向前,无聊寡淡又变化万千的推进,这个没有假面骑士参与到的现实,她尝试去踏入的可能性。
虽然过程与理想主义是截然相反,甚至背道而驰的。
美空也到卧室里躺下,她没有给沙发上的优一盖毛毯,尽管她在推门前还考虑过,但依然就这样睡熟了。
仿佛她也不再有什么困扰久已的心事,仅仅是有些困倦,有些疲累,裹在安全的公寓里,一粒豆子裹在它的豆荚中。
03
美空一个人走下站台,旅行包的提手在她的手掌里压出一道麦秆似的细长印痕,微微地泛着红色,在她干净的掌心涂抹上一条形状扭曲的丝线,仿佛沿着纹路找寻,就能直通到心的巢窠。
沉重的旅行包让她有些累,从走下站台的那一刻她就鲜少再展露出笑容,于她身上本该十分罕见的忧郁,伴随着长途旅行的倦怠与一种更为隐秘的孤独相携相伴,彼此结合后默不作声地席卷而至,让一个颇为消极的旅客毫无还手之力。她在出站口绕开拥挤的人流,在一棵造型普通很难称之为显眼的树下停住脚步。层叠的茂盛树叶互相推挤,忙碌地在她头顶上撑开一柄大自然的绿油油的巨伞,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将她庇护在这片狭小的阴影中。
斑驳的树影经过阳光的修剪,倒映在她的脸上、手上、裸露在春日和煦气温中的皮肤上,掀起的风中依然夹杂雨后不久那特有的连续不断的粘稠滑腻的湿润,偶尔会升起让身形消瘦行人略感吃力的冷气流。美空整理她下车时不小心蹭乱的大衣领口,单衣在这样的天气里就格外羸弱了,只能艰难地抵御降低的气温。如果在此时买一杯热奶茶,就可以放在手心里,边走边捂暖自己的手。
相比于周围喧闹的人群沙丁鱼群般急匆匆地三三两两争论着走远,或者携家带口热闹非凡地离开站台的旅客们,随身只带一个无论是拿是取都分外笨重的旅行包的美空就显得过于轻飘,仿佛并不存在于这里,置身在引人好奇窥探的,浓厚到不真实的满是陌生感的氛围中,不经意间装点他人视觉的边缘,浓缩成一个不太重要的墨点般的逗号。这里分明是她的家园,却也在她这种过分刻意的漫不经心的装腔作势里如同硬纸板般冷硬,恰似一枚抛光后就掉落在地无人问津的硬币,成为喉咙里那颗使人寝食难安的吞咽不下的丸药,揣起漠然的僵冷来。
她故意剥离自身的行为同样遭遇到城市的报复,以至本该难以发现的位置反而格外鲜明地凸显。摩托车这一狂暴的钢铁玩物发出好大一通脾气,终于在她旁边闹哄哄地驻留,前来接她的万丈熟练地抛出安全头盔,这样粗鲁的闯入,打破了美空与城市间默默无言的较量,强行将战场割裂开,而这完全是出于他单纯到爽直的无心之举。
美空几乎有些感激地松口气,直到方才为止,她还只是一味沉浸在个人萌生出的,复杂的具有渔网纹路般难以理清纹路的思绪里,试图穿过暧昧不明的两岸,找寻一个合适她的落脚地。在她犹豫不定的时刻,万丈理所当然的行为,反而使她得以规避这个烦恼。只要按照万丈态度的延续下去,就能够规避“究竟使用何种面孔与神色来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景”这一复杂的问题。
我说,是不是晚点了?我感觉迟到了好一会儿,抱歉啊。
没事。美空摇摇头,头盔严谨地勒住她的下颌,摩托车的引擎发出一声勃然的怒吼后,承载座位上的重量横冲直撞,让她在迎面拍来的逆风里隐隐喘不上气。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等不到我就自己先走,急得我都想要闯红灯了!
为了让美空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万丈尽力拔高音量,与无时无刻不在耳旁起劲儿鼓吹的狂风比赛。但现在的美空没精力搭话,虽然她的镇定遭到暂时性的打破,但她早就和自己翻涌的旁人无论如何也难以窥看到的心境拔河已久,甚至形成出心照不宣的奇妙平衡。由万丈产生的小小波澜,不过是往密闭的房间劳而无益地吹一口气而已,整体来说,并没有产生什么真正的作用。她再度沉醉在思维和情感的小小岩穴里,等待一些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清楚、讲明白的不可名状的作用,期望一股外在的力量动用强硬到足以堪称强迫的力量打破周围封堵的四壁,为她开拓出一道安全的藩篱来,敦促她再度启程。停泊多月的轮船复又拉响命运的汽笛,在悠远绵长的水面上,拖曳出闲散的航运线,浪花便与这样的命运作伴。如果可以整理心情后轻松地启行,不为人知的暗暗下定这样决心的美空,正是怀揣着如此众多不确定的因素返还自己家乡的。
每条河流都能追溯到它唯一的发源地,她在脱离不开的靶面上围绕红笔圈定的圆心,每一次的告别都不过是在轨道上展开方向不同但依然是周而复始的圆圈运动。一条命中注定的弦沿着折纸的轴线翻折再翻折,无论如何变化,翻新出千差万别截然不同的外在形状,然而原本的张纸平展摊开后,依然是不动不摇简单朴素的那个。倘若不是遍布的折痕为过去的旅程做证,几乎让人怀疑这平淡的一生究竟是如何走过的,是否从出生伊始,我们就已经牢固地绑缚在故乡的园地,穷尽所有能冠以名姓的时间节点,也不过是在中心做无解的环绕而已。
但又怎能规定这样的节奏是错误的?对家乡、故园挥之不去的眷念,仅仅在地图上念到同样的发音,就能感受到心中的压力骤然缓解,如此令人魂牵梦萦心醉神迷的安全地,在生命里充当着罗盘表的指针、高塔上的哨声,在每个想要躲避张牙舞爪地吞噬希望的灰暗时刻,在最艰难、最难过、最紧张的日子里,握着电话又迟迟无法下决心按下的号码,抵达的依旧是名为家的地方。挂断的通讯终于还是连通,美空在电视的杂音里对着听筒说,爸爸,我想回去看看,已经请到假了。
没有特别的理由,没解释更多的情况,语言在恰当的时候会懂得其能力的局限,并且退居幕后。在电视机前晕晕欲睡的优一只是看着美空的脖颈,那一截颈项落在潮湿的气候里,让他露出有些痴有些傻的纯真过头的微笑。
他想用手指抚摸,勾画出那完美的脖颈柔软地微微低俯下去的弧度,微妙的若有似无的弧,犹如追随着稍纵即逝的流星,在夜幕上灿然地急扫而过时短促的尾巴尖。携带些许不近人情的冷清,包裹在女性柔韧温暖的皮肤下。手指轻轻地碰上去,似乎就可以在光滑如卵石的表皮上激荡起一汪清泉的涟漪。他如此着迷地畅想,脑海内播放一张比一张更为狂妄大胆的幻灯影片,然而他毕竟没有动过其他关于情侣间的比现状更为深入的梦幻的妄念,仅仅保持在最合适的距离里,不断尝试靠近。他想起美空和他第一次见面时朦胧的姿态,身上穿的白色毛线衫似乎也环绕一层看不清楚界限的膨胀如蒲公英棉絮的光圈,置身在扭曲放大的鱼眼镜头下,在回忆的摄影机里,彰显出格外不真实的、难以置信的情景。这让他一时间糊涂起来,那片刻涌起的奇异的恐惧,促使他已经伸出去的手中途转变方向,只是愣愣地抓起电视机的遥控器,装模作样地对屏幕看上几眼后,就兴致索然地关掉了。
优一不是个会提问题的人,他很少主动对生活提出思考,他的脑筋是用以对现状加以分析的,除此以外,绝不会发挥出更加深刻的作用。他乐于顺从任何倏忽打来的风浪,擅长使用随波逐流这一谋生手段,也正因此如此,他能在任何一个本该难以忍受的新环境里迅速地进化成如鱼得水的一尾老道游鱼,自如地摸清楚暖流与寒流的接替规律。像他这样怀揣着如此罕见的特质的人,可以让自己的人生出人意料的毫不费力地随意前行下去。
既然他不会对命运提出什么辩驳,自然也就察觉不到任何不满。他不是不想过问美空为何没有提到一星半点关于她男友存在的消息,而是从始至终,他就没想到过这应该是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更何况在列车行驶到半程的时候,他又接到一通来自朋友的电话。放下电话后,那张愚钝的脸上难得呈现出一副正在苦苦思索什么难题的神情。
美空不动声色地观察一会儿,终于决定对男友更友善和亲切一些。倘若她不肯主动提问,以优一的个性,恐怕只会一味沉浸在独自焦虑的漩涡里,无论如何也不会找她商量吧。这样的人作为任何其他的人的男朋友,都会产生出很多琐碎的矛盾与摩擦,然而对于此时此刻的美空而言却是再好不过的优点。
如果有问题,就要说出来啊。她状似无意的提起,得到说话契机的优一见势急忙抓住这个开篇,一口气把他方才在脑子里自顾自困扰的情况大致描述一番。
倒不是什么很严重的情况,优一朋友的父母忽然有事,需要朋友赶紧去帮忙,由于事发突然,友人家中的宠物猫无处寄养,因此他希望优一能够到他那里暂住几天,帮忙照看下猫咪。尽管事发突然,但好在不会耽搁太长时间,也许一两天,也许三四天,总而言之很快就能解决。优一本人则是个重度喜爱猫咪的猫奴隶,听到这种两难的局面,根本没有过多考虑现状就一口答应下来。然而挂掉电话回归现实的他,猛然意识到他此刻正坐在与女友一同坐在前往女友家中的火车,这一残酷的事实无疑成为一记迎面而来的沉痛打击。但毕竟是他与美空的约定在前,然而要他再打电话回去,说明自己的确切现状,满怀歉意地让身处困境的朋友另寻他法,这也是他同样满怀抵触不愿去做的。说到这些,优一小心地从旁边窥觑美空的脸色,见她神色依旧淡然,没什么过多情绪的流露,只是不动声色地形同往常一般点了点头。既然这样,你就去吧。
没有其他多余的交涉,就连优一方才绞尽脑汁想出的所有理由,危言耸听的借口,骇人听闻的恐吓,楚楚可怜的恳求,一概全无用武之地。出乎预料的惊人顺利的让他晕头撞向,不知所措了。假若他是个再敏锐一点的,或者说,哪怕仅仅多出一个小指头尖的洞察力的人,事到如今也能发觉到他们两人明明作为情侣,然而彼此之间却存在着难以言表的巨大鸿沟,那裂隙深刻的形状足以让冷静的英雄也吓破他的胆。可是优一照旧沉醉于难题得到解决的对幸运一味的追捧里,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告别,就在列车抵达下一站时急匆匆拖行李下车了。仅仅在分开半个钟头后,给美空发了几条没什么实质作用的不痛不痒的短信。
铁路的声音响彻周围,再次读到这样的句子,却只能徒劳地平添一份新奇的困扰。
现如今高铁已然在不断向前推进的科技之旅上,冷酷地消磨掉了旧日熹微的残留,终于将富有韵律的节奏削减成一条平直的直线,无声无息的,一味向车票记录好的抽象地名前行的列车犹如在过快的速度里驰离为它铺设的路面,就此悬入真空的精密里。悄然的安静借助精密的仪器仔细雕琢出来,使快乐的空气终于摆脱本属于旅程的节奏。平滑如一双木筷般伸进望不到尽头的地平线的轨道,失去旧日严谨地按照设计图纸刻意规划出的巧妙的断裂口,铁轨与铁轨间留有的微妙的引人遐思的欠缺,却证明了那人工铺设的钢筋铁轨对自然节气的尊重,这是人力对自然的玄妙之力的退让。恭谦的意味随同缓缓启动的列车在轨道上行驶时,车轮刷过乐章上恰到好处的缺损地,在音乐的层面上,包含某种厚重情感的铿锵、铿锵的乐音,恰似一封书写好的摇篮曲,借由搭乘列车的旅客一同写就,直到列车驶向行程的终点,摇篮曲温顺地抚慰旅客们焦躁不安的攒动的急迫心情,在最后的缓行中一并沉静下去。直到车轮沉稳地固定在规划好的坐标上,一路相伴的,不住发出铿锵之音的轨道的声音,也随之彻底消散,淹没在人潮涌动的蓬勃而嘈杂的生命力量里。
但新时代的铁轨已经将其弥合干净。轨道平直地伸展,在大地上编织出一条纤细平滑的鱼线。一道完美无缺的抛物轨迹,将车厢里满载的旅客静谧无声地投掷出去。工业的流水过程终于占领旅行者的领域,晕晕欲睡的乘客并不知晓自己曾错过怎样的风景。
无声的极境之地里,大地神秘的吸引力懊丧地抽出身去。
美空感到一种寂寥的心情从小拇指的指腹开启它的旅程,过静过缓,还是过热过快,那阵让身体渴望在痛苦中不安地震颤起来的空寂令她浑身僵硬,徒劳地固定在列车的椅子中,被加速度推挤着拥簇向前,向她难以辨认的闪烁模糊光斑的耀眼地带坚定不移地行驶。
她在这阵难以喘息的苦闷中,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庞大力量紧张地将她钳住。她想到放在头顶上方的靛蓝色旅行包里,还装着优一早晨没来得及吃完的豆沙圆面包,以及昨晚在罗森超市买到的两只金枪鱼饭团。她试图在这阵感官的痛苦中找寻它们的位置,颤抖的光斑时隐时现,在眼前拼凑出儿童七巧板似的古怪图案。缭乱纷扰的颜色彼此抗拒、互相混淆,过于激烈的色彩让美空贴住椅子弯下腰去,闭上眼睛用力呼吸。她感到流泪的冲动如此强烈地涌现,顽强地召集它存在的具象,植入脑海的长钉在直觉的薄膜下完成一次次的穿透,眼皮像无力的海绵般肿胀起来,演化出酸涩难忍的橘子皮般粗糙讨厌的颗粒感,生涩地磨砂她的眼睛。
但她以惊人的意志力忍住翻涌上来要几欲把她摧毁的剧烈伤感,这悲伤一如曾经发生过的无数次,在理性酷似山峦的强硬震慑下,怯懦地退缩了,收回它残忍试探的爪子,阴惨地踉跄着,蜷缩回灰暗的心的幽谷,独自等待下个时机的到来,再度发起蓄势勇猛的反扑。
这个落单的人,置身在世界最为危险的孤独中,独自挤压自己的手指,攥住柔软的掌心,指尖因为用力过度开始发软发白。她长长的默不作声地呼出一口气,倦怠地把自己重新塞进座椅狭窄的空间,等待眼角挥之不去的悲伤彻底溃败下去。她分辨不清自己究竟在为何事受到这慑人的莫大悲伤的感染。这悲伤因它满涨的内核,以至于几乎成为确切的悲痛。强烈的感情引起她的偏头痛,斑斓的色调在心脏有力的搏动后,传来阵阵心悸的余波。也许将生活变得复杂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足以让平静的局面遭遇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想到这点,忍不住为这姗姗来迟的自我解嘲展露出半透明的微笑。
- 作者:二手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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