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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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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4
2024-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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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山毛榉包围了这片低洼的地界。
身躯舒展枝干粗壮的乔木以一种大家族的势头不容置喙地包围这片地区,既像是这片无人问津地土地默默无言但忠贞不二的最后守护者,又像是这片土地的野蛮征服者和侵略家,无论它们经历了些什么,如何发现了并挖掘了这片风景宜人但过于偏远的低地,无论它们是怎样想方设法或是天然如此般在这陌生的领地上耐心地扎稳脚跟,从此日夜累积生存的力量,直到终于深入地底那秘密的馈赠之地,源源不断地吸收到土壤中潜藏的水分和所需要的养料,终于以势不可挡的能量向上崛起,迎向曝晒的日光和焦灼的艳阳,为这片低洼的谷底投下一片足以供行人稍作歇脚、聊以纳凉的舒适树荫。这是山毛榉家族的地界。这是它们款待客人的宴席,它们对这份豪爽的待客之道习以为常,无论是否公正,它们的确是这片领地真正的拥有者。
他就是在这样一棵枝繁叶茂到足以直面任何风暴并依然昂然挺立的古老树木下醒来,树冠打在地上的阴影也一并将他疲倦的身体宽容地接纳,因此尽管现在正值不易出门在外的八月,阳光刺目,气温灼热,他在醒过来的那一刻也依然是凉爽而舒适的。
首先,他和每一个出于特殊原因得不得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的人一样,猛然张开的双眼倾诉着他内心的不安和焦虑,那双枫糖浆色的眼珠在眼框内紧张地攒动,伴随他下意识绷紧的四肢,这双警觉的眼睛已经转过四个方向,尽可能快速地收纳周边的地理信息,无论这些信息是否真的能引向什么谜底。作为尽职的讲述者,我们还是需要大致地交代一圈周边的环境,以免我们的读者因为他们所了解的内容居然要比我们这位年轻且神秘的主人公更加匮乏而心怀不满,在故事的演进当中要尽可能避免这类不负责任的事件发生,毕竟不仅仅是我们在关注着眼前这位年轻人面对的困境,读者也同样需要面对同样的选择,陷入同样的困境。我们密切关注的年轻人面对他眼前铺展开的环境感到茫然,和这份茫然无措引发的莫名愤怒。
他在这片古老陈旧然而宽容坚实的山毛榉林里看到了什么呢,在他躺下小憩的位置前方有一条蜿蜒伸展的小径通往西边的山坡,山毛榉树林的边缘扩展到那山坡的山脚下,此后便划分领地般不再生长,因此那座显眼地隆起的山丘在视野上能够毫不费力地望到它的顶点,绿意盎然的草地和此时谨慎地托起我们迷茫的主人的草坪一样,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柔软而亮丽的姿态来包裹住西边的山坡。东边由同样的景色覆盖而成,同样是彼此毗邻的连绵山坡,组合成此起彼伏的天然屏障,阻挡探究的目光望到这片天然景色的背后究竟还隐藏着什么。向前看去是一片呈现出凹陷走势的草地,在微风偶尔的抚慰下彼此摩擦着,发出隐晦的交谈声。现在周围的环境已经基本落入男子的眼里,但他还没有回过头去,将好奇的视线投向这片密林的深处,投向层叠的树枝所遮盖的、交错的叶片所阻拦的幽暗中心,年轻人只是扭过头去,露出他特有的不信任的表情,两只惯于传递出柔和情感的眼睛冷静地眯起,快速地向那本该令人不安实际上却显得宁静得平庸的密林暗处投过一抹勘察的实现,随后便迅速收回目光,仿佛已经全然看穿了那故作神秘的阴影实际上只是为了掩盖它们空虚的安逸而刻意营造出的假象,他对自己身后的密林和看不清的未知阴影毫无兴趣,也没有丝毫的恐惧和排斥,他对它如此习惯仿佛他就是从那片神秘莫测的密林深处走出来的,经历了千辛万苦才终于跨越出最后的界限来到这片密林的边缘,现在他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够实现他的目的,他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已经付出了太多,现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尝自己胜利的果实。他知道自己配得上品尝这果实,因为他已经走过足够远的路程,再没有人比此时此刻在山毛榉的树荫下突然惊醒的他更有资格摘得这份荣誉。他想要赢得他的桂冠,肯定的,也必定只能属于他的桂冠。
他本该感到由衷的兴奋,至少应该感到快意,尤其是在确定波折已经结束,只需静待嘉奖的时刻,他却发现自己的心情一落千丈,低落谷底,再没有什么人和什么事能够激发出他的热情。他的心情糟糕透顶,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全然错误的时间醒来,眼里见到的是莫名其妙的风景,他试图理清自己混乱的头脑,从中抽出几根重要的脉络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厘清这个难以理解的现状,就好像他是一个按照正常规律按时入睡的普通人却在醒来的时候诧异地发觉监狱的墙壁在他四周树立,而他周围没有一个人能向他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本不该发生的插曲就这样荒诞离奇地发生了,没有前因,没有后果,甚至不包含恶意,仿佛这是一个比较恶劣的玩笑,只不过连做出这个恶作剧的人都已经把这件彻底忘到脑后。他们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全然没想到被捕获的受害者依然陷在这个捉弄人的陷坑里孤立无援。所发生的事都是如此糟糕,事与事之间全无能称得上的联系,年轻人试图动用自己的全部智识来解开这道谜题,他对自己很有信心尽管这种信心的来源十分可疑,难以追溯,几乎算是种与生俱来的能量在鞭策他使用自己的智慧。但这却让现在的状况变得更加令人无法忍受,因为这名年轻人很快就不免恼怒地发现自己的脑袋居然也像在和作对似的空空荡荡。他很快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以及他面临的困境究竟有何等不妙。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这意味着他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年龄,曾经去过那里或者将要前往哪里,他失去了名字所附加的社会含义——他的地位,他的经历,他留在这个世上可以追溯到他的起源和经历的所有符号,他的价值,他的人际关系。他意识到这代表一个更深层次的更加可怕的问题,他和眼前这个世界彼此脱节,仿佛他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从未欢迎过他。他鼻翼间掀动的每一次气息交换的气流,他获取生命所需要的氧气,然后再从肺部排挤出二氧化碳,他以为通过验证这个动作便能够加深他和这个陌生世界的切实联系,证明无论如何他毕竟还是属于这里的,即便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对这里展现出的每一棵树,每一缕风,每一株草都毫无感觉,即便他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而这本该是即便在最危机的关头也绝不可能被剥夺、被遗弃、被征用或被抹杀的与生俱来的标签,想想看,一个奇怪的没有名字的人,这是不可能的,但凡存在就必然拥有其名称,桌椅有桌椅的名称,树林有树林的名称,动物有动物分分门别类的名称,从食肉类到食草类,从飞禽到走兽,从犬科到猫科,一路精细到从哺乳动物划分至是否归属于偶蹄类,甚至对植物的研究都属于一门独立的学问,人们耗费精力或许还花费了金钱只为了弄清楚一样被标注了名字或者还没来得及命名的东西,他生活在一个善于分门别类的有规划且可以被理解的世界里,但在这里,就在眼下,尽管他依然能够拼写出山毛榉的发音,熟悉这里面包含的每一个音节,恰当地用优美的声音念出需要的转音,却唯独对他本该最为熟悉的存在一无所知。
一个人究竟是到了一种怎样的状态才会遗落他自身。
因此,我们可以负责任地说明,这个年轻人对自己的存在有种强烈的质疑。他认为自己出现在这里只能用一种情况来解释,这也是唯一一种情况,即不合时宜。他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他是一团不可被解读也无法被注入的谜,可能他方才一直都理解错了,他出现在这里不是为了解答谜题的,他本身就是这地方的谜题,而一个没有名字的谜题不应该出现在任何地方。
然而他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内心当中有什么对这个结论感到不满,那份属于他自身的感情正在遗忘的迷雾下蠢蠢欲动,试图揭开头顶上令人窒息的雾气,掀开讨厌的漆黑盒盖揪住他的耳朵将他从这片无望的未知当中粗暴地拖拽出来。这愿望如此的强烈,像一根一经点燃便绝不熄灭的引火线在黑暗里灼灼放光,那不安分的光亮正在这片谜团里行走,奔跑,咚咚咚地敲响四壁,要通过一刻不停地高声叫嚣试图让他——一个真正的他,真实的他,拥有名字的他——重新苏醒。快点。那声音冲破影影绰绰的雾霭,直逼他的耳膜。快点,想想你到底要干什么,想想你为什么在这里。这是你自身的意志,不是出于胁迫,不是遭受拐骗,是你自愿前来。快点,时间不等人。你就要错过了。
如果你错过了,那就得重头再来。
那声音,不,此刻已经是这声音了。年轻人越来越确信这就是出于他的声音,这是他留给自己的字条,先前的他在现在的他的头脑里摆放了一台留声机以便存储他的提醒,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向他表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一个他本该无比清晰明了然而却注定要被遗忘的答案,然而最令人不安和恐惧的是,这种遗忘很可能意味着再也无法重新忆起。因此这个旋律愈发的焦躁,声与声彼此叠加,嘈杂地四处撞击,回音和回音的回音挤挨成一团,字节和字节间丧失了拥有的距离,于是很快过急过快的播放导致这些提醒成为脑海里不肯停歇也无法彼此分离的整团乱码,融进了周围尚未散去的黑暗当中,成为未知的附庸品。
年轻人投入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试图让脑海里过于嘈杂的声响平息下来,他如此的全神贯注,如此的投入其中,以至于当一个骑着栗色快马头戴斗篷的男人从他面前疾驰而过的时候,他甚至没能分心留意。
浓重的未知顿时扩展为铺天盖地的黑暗向年轻人扑来,轻而易举地将他掀翻在地,吞噬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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