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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4
2024-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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扉页: 献给我的朋友芳芳。 以及同样热爱77的你们。
前言: “我的挚爱,我的一生所累。 我注定无法摆脱也不能抗拒的吸纳我身心的渊源,飘飞在空中如纸屑翩然舞动的虹霓,婉转缱绻时而靠近时而疏远的山岚幻梦的雾霭。我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妙天堂。拉扯我、吞噬我,将我粉碎肢解成尘埃与污秽的—— 我如此热烈而残忍地爱着你。 直至千千万万年。”

 

咒语,三倍糖

 
冬季悄然而至,气温以忍者般不动声色的平淡作风缓慢地降低刻度。挂在墙边的温度计在时而回升时而落低的游移不定的拉锯战中逐渐下移,直到某个不知名的下午,终于躲藏到零点之下。那条细细的红线像一条缩回巢穴的蛇,在这不够热闹的氛围里倦怠地团成一小滴鲜红的水,慢悠悠呆在玻璃构筑的巢穴之后,以它不可思议的悠闲态度,将尚未完全得以缩回来的延长线般的身子缓慢地往原点拖曳。
天气每冷一分,它就蜷缩一点,似乎那水滴状的区域是唯一温暖的圣所。
伍六七早起的时候,发现窗户上已经爬满扇形的霜花,一群聚众而来的家庭成员理所当然地驻扎进整片玻璃的视野。它们堆叠着,拼凑成一副千奇百怪的冬季社稷图。年轻的理发师散漫地伸出手指,在这些不速之客的扇形图案上留下指腹擦拭过的蜗牛爬动似的痕迹。凉丝丝的冷意附着在融化后的水滴边缘,消解为难以分辨的透明水雾。他随意地在衣袖口擦干湿漉漉的手指,打着哈欠从床头拎起一件加绒的白色帽衫,迈开大咧咧的步子,从卧室径直跑到客厅去。
“哎——靓仔,起霜花喽。”
拖鞋踢踏的声响渐行渐远,尽管室外令人心生不安的稠密阴云已经聚集在一起,挤挨在这片人眼望不到边际的画布当中。街道上偶尔有正在赶路的行人闷头走过,各种款式的帽子将他们的面目遮挡得严严实实。从老式楼房的顶层望去,仅能看清那些迅速移动后成为视觉内部简化过的红蓝圆点,在充斥了不安与粗野的狂风的催促中消失在窗框边缘。
阿柒抱着一只圆滚滚的抱枕,斜靠在沙发上往外眺望。一盆看起来缺乏营养导致叶边泛出惹人警惕的不健康的枯黄色的吊兰挡住他一半的脸庞,隐约能看见他夹在吊兰和窗帘中间那道巴掌宽的缝隙里,用一张超市会员卡有板有眼地剐蹭覆盖窗户的霜花,不紧不慢的动作有条不紊地维持在同一个频率上下滑动,一条条等宽等高的透明长方形就在这冰霜的画板上跟随他的动作逐步呈现。伍六七在他身前的茶几旁边匆忙地来来去去,两个人从始至终没有任何交流。
无言的寂静来自于拥有天作之合的默契灵魂共处一室的场景,言语在这宁静的共情中失去它作为桥梁的天职。他们通过传递某个富有深意的眼神、一个有违常态的小动作,从而对此时此刻对方的状态心领神会,达成一致。他们鲜活又独立的存在于此,连呼吸与心跳的频率都像是浑然一体的双生子。
伍六七拎起灌满开水的暖壶,拿着两只风格迥异的茶杯,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去。室内已经开始供暖,他甩掉拖鞋,用赤裸的脚趾感受地板的温度。
“喏,靓仔,你的。”淡蓝色的茶杯交到阿柒手里,临近年末赋闲在家的刺客扣住茶杯的边缘,看着冒出的热气出神。就连他发呆的时候神色也是无动于衷的冷淡,这是他长久以来惯用的刻板表情,眼角下拉,嘴巴平直地抿起,乍看起来就是个焦点涣散、生活中充斥各色事故的青年。他萎靡困顿的神情富有奇妙的棱角,似乎随着他呼吸的起伏,数把拥有天然指向性的锋利刀刃就在无形中向四面八方扩散,钉死在周遭事物的薄弱锚点上。
这是一杆没有保险的狙击枪,将抹杀的准星无差别锁定在所有过路人的额头上。
伍六七轻拍了他一下,手指抚过刺客的肩头。这是他们两人惯常用的小动作,代表着伍六七随时可能兴起的小小玩笑和难以言说的亲昵,以及阿柒对他无条件的纵容。“喂,靓仔,”伍六七露出生意人惯用的狡黠微笑,干净的牙齿藏在唇缝间向阿柒打招呼,“你猜我给你泡了什么。”
他无疑是在找些乐子,微微扬起的眉峰让他活像只小狐狸在暗中卖弄聪明,本该搭在肩头的黑发扎成一个简洁的小辫子,身穿厚实的衣服团在沙发里,也恰似一只正待筹备冬眠计划的舔蜂蜜的维尼熊。
阿柒把茶杯搁在几案上,一双眼睛犹如上好的玛瑙石,映照出伍六七小人得志的模样。刺客深深叹息,又将这声叹息藏匿在政客的红匣子里,低温的手蹭过伍六七的小臂,任凭后者一把握住他本不该被任何人抓住的手腕。伍六七如此自然地抓起他的手,那仿佛没有血液流动的手,灵活机敏,留着细小的伤疤,不是如冰雕般纯粹低温的寒冷,只是不够热忱。他的五指交错着穿过他的指缝,故作挑衅地微微捏了一下。 “快猜猜看。”伍六七催促,阿柒便垂头打量那只像有散不完的热气的茶杯。香甜的气息融合进空气,拉开富有层次的嗅觉舞台的帘幕。这对刺客而言过于甜腻了,仿佛每吸一口就有颗粒状的糖浆混入。如同一层层精细地浇筑好的蜜蜂的巢穴,流动的蜡蜜色如绸缎般丝滑柔顺地包裹住嗅觉,占据他整个意识的海洋。他浸泡在过分温暖也过分黏稠的浆水里,沦为一只迷了路的、被捕捉的蚂蚁。
在这使人浑浑噩噩的温柔气氛里,阿柒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对于一个青年而言未免太过小心谨慎的一口。浓郁的花香混进无法掩盖的砂糖密林,他不自然地咳嗽起来,紧紧裹挟着他的甜味弄得刺客头脑发晕了。 “蜜糖水。” “怎么可能嘞,” 裁判官投来嫌弃的一瞥,打出无可辩驳的否决票,“再接着猜喽,这都猜不出来吗?” “香片。” “你是真尝不出来哎,这样吧,给你一点提示。”
他握住阿柒的手,舒舒服服地半躺在沙发上,整个人向那等待答案揭晓的解题人倾倒过去,好似一株歪倒的常春藤赖上这沉默的围墙。“我在里面加了一个稀世罕见的咒语。这可是超级厉害、永不翻身哦,材料分别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野玫瑰的果实、生鲜级别的柠檬汁,以超三倍的蜂蜜糖浆和牛奶作为佐料,混合成这杯拥有独家咒语的热饮,只要喝下一口,就会陷入这无法摆脱的——”
他胡言乱语,说得喜气洋洋,时不时伸出手指在阿柒面前得意地比比划划。窗外仍有冷风呼啸着怒视整条街道,阴沉的天气里基本看不到生命活动的迹象。阿柒把手从伍六七温暖的掌心间抽出来,眼里有奇异的缱绻温情逐渐显露出蜗牛般柔软的触角。 刺客巧妙地接上后半句未说完的话。
“唔摆脱嘅,爱你去天荒地老嘅诅咒?” “啊?”
理发师短暂地愣了神,随后露出一个就算是举着小箭的顽童也会为此满怀嫉妒的纯粹又充斥着惊喜的毫无保留的笑脸。他自然而然地搂住阿柒的肩膀,仿佛他们注定是浑然天成的两生花。“没错喽,还是矢志不渝、非我莫属。够不够烈,怕了吧。”
刺客小心地微笑了,这抹微小的、腼腆的微笑没有像雨后的虹霓般短暂出现后就消散地无踪无影,不易察觉的弧度成为一圈圈潋滟的波纹,不断弥散,扩大着范围,直到整个正在来临的冬日都忍不住放慢脚步,生怕惊动这难以开放的昙花,为此故意矮身躲过这户人家的窗帘,将肆虐的寒流扔进别人的楼道。
阿柒虔诚地撩起伍六七额前多出的几缕乌黑短发,勾勒着他的双生子灿然绽放的无忧虑的脸庞。透过这厚重的尘世烟火,触碰到他可望而不可及却又如此接近的灵与肉,珍视到连同心尖最柔软的部分都陷落在感动的河流中。他眼中阿七如此接近圣地的神明,一位尘世的神明,踏着油盐与烟火,在冷冬里絮叨着拢住他的掌心。这是他的双生子,他的夏花,他的秋叶,他不敢草率妄想的一整个庞杂的神秘莫测的宇宙。
“你的咒语成分残缺。”刺客放低声音,带着一丝露骨的脆弱凑近。 伍六七皱起眉头。 “不会啊,我可是按照步骤……”
蝴蝶驻足于冬日的花瓣,震动的双翼在白雪皑皑的圣地化作一只小巧的精灵。它承载着这个温和、亲昵、揉进了灵魂的蜂蜜气息与冬季祝福的吻,飞越数千里的山峦,散布到所有不冻的河水,将这个季节最初的福音传遍沉睡在冰层下的厚土与河床,直到来年散播生命的春神终于从漫长的迷梦中苏醒。
阿柒将这个轻盈如烛火的吻送给他,送给那个自己,送给他憧憬珍视的全世界。他是个刺客,却将早已枯死的枝条灌溉了生命的源泉,把满捧怒放的火红寒梅奉送给那个活生生的、平凡的自己。
“玩完喇,”刺客望着他的尘世微笑,“钟意你。”
 

与花期

 
01
 
人流密集的地方似乎总是那几个偶尔登上报纸的公共场所,或许是因为某些不该发生却偏偏发生了的,绝不受大众欢迎却因其不可逆的后果带来革命性进步的撞击,使得受到损害的部分生命成为牺牲品。一些难以置信的翻越轨道的流浪汉,屡见不鲜的痛哭和对警方造成的混乱,这些人来人往却几乎从来没有得到真正的休息时间的疲惫不堪的人类据点,两旁是以羽翼形状环绕着大厅的鱼龙混杂的便利店,一根关东煮足够抵得上外面最拜金的小吃摊两三倍的价钱,虚高的价位不断攀升,只为搜刮那些疲倦不堪、犹如帝企鹅般狩猎归来的大众耗费心神才终于添鼓的钱包。看似排摆整齐的商品柜下,隐藏的是古老巫术的阴暗秘密,站在柜台前的则是千篇一律冰冷冷的得不到慰藉的地主似的脸,一张张疲惫倦怠的棋盘状的方脸上戴着深色眼镜。
浑浊凝滞的空气里聚拢着携带大包小裹奔赴天涯的旅人,哀怨而愁苦的工薪阶层们复印纸似的面孔。打不完的公司或家属的电话,四处逃窜仿佛要跑出这地下大迷宫的数不清的小生命,一些顽劣不堪的以至于经常在广播站里循环播报的走失名单中得到提名的孩子,作为一群群蜻蜓的幼虫,在这口闷热得喘不上气的袋子里徒劳地奔跑。
点亮着人类展厅的灯光,滚动着机械数字的告示牌,书写一行行紧张的代码,组成机械化社会的重要分子,充斥了不安定的风声与临别时的千姿百态的小世界,最终形成了几乎每个城市都所有提及的火车站。
他从那些巨大得宛如外星石板的荧幕下走过,手里拎着一块简单的画板和一只随处可见的小箱子。素描画的边缘从隔板的缝隙间冒出脑袋,他的肩上是不起眼的登山包,漆黑与火红彼此交替的外貌,丑陋到连最不挑对象的扒手见了都激不起丝毫热情的冲动。没有锁,没有显眼的自我防护,他任凭登山包臃肿的身体软趴趴地伏在后背,塑料拉链露在外头,散发出一股东倒西歪的颓丧气,塞在他大腿根部的裤兜里皱巴巴的火车票在他的每个不经意的动作里增添折痕。他站在长长的直叫人泄气的队伍末端,凝视着前方经过无数身躯锲而不舍地相互叠加、彼此遮挡后,只剩下模糊轮廓的检票机。
穿过这个火车站口,就会进入飞跃撒哈拉与大西洋的童话。代表世界最初的梦想者笔下的埃及王子的手杖,阿拉丁的飞毯,大洪水的船舰,宇宙里横行霸道的外星飞行器,永不浮出水面的鹦鹉螺号。某个巨大且黑暗的机器停驻在拐角里呼呼直喘,涎水横流,粗而长的龙的筋骨就在它伪装成宏伟冰冷的钢筋外壳下暗自蓄势待发。
这个男人,穿一件白色连衫帽,黑色宽短裤,一双便于长途旅行的运动鞋,头顶扎上一个急匆匆的小辫子,站在大包小裹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好似一粒误入麦芒丛的熟芝麻。前后左右是携家带口、上了年纪的中年夫妇;怀抱着不足月的婴孩,面孔愁惨的单亲妇人;彼此相顾无言的冷战中的情侣,以及永不退场、随处可见的仓促忙碌的工薪族。他们这些人,形成整个庞杂汪洋的蚁群,在沙土地下不安地蠢蠢欲动。他只顾垂头把手插进裤兜,等待最后通报的钟声响起,如同独自伫立在平滑的甲板上,随时准备投身到周围喧嚣不止的汪洋中去,对自己的突兀之处毫不在意。
他是个追逐梦中浪涛的肆意奔走的浪子,灯红酒绿的社会同仇敌忾共同驱逐的异类,打上名为艺术家的廉价烙印,遭到不合理疏远的旅人。一个人生的过客,活在梦境中无法醒来的彼得潘,包装着史书的封面却又字迹歪斜的童话,混进图书馆庄严的书柜后就新奇地飞上高空的青鸟。他带着这块画板走过无数地方,他没有造就传奇,却比故事本身活得更加鲜活靓丽。一个不轻易书写故事的游人,一个并不出名的做梦者,活在云端上的淘气鬼,永不落幕的一千零一夜狂想曲,最疯狂的魔法师穷尽一生也触摸不到的瑰丽咒语,进入童稚的梦境里播撒参天巨树的种子的圆梦家。
他的生活就是在搭乘火车,从这一班抵达那一班,永不止息,这无拘束的自由晚风。 满世界的嘈杂与动乱中他坐进车厢,好似一叶小船寻找到了他的码头。他身下的不是一个座位,是一捧湖心亭撩碎的梦。画板压在他的胸前,他对行囊不闻不问,斜靠在窗玻璃上,阖眼沉沉入梦。
从未标记过时间,从未关注过地点,跟随一班班的火车前往它们的终点站。他买票,要的不是开始而是结束。逃离天地间人群苦心经营的飞尘,前往不知名孤岛的天涯海角,去寻找那唯一擦肩而过的人。行走在路上,行走在梦里,在路上睡去,为的是能够在睁开眼后,重新将不会枯竭的爱托付给足下的土地。
他是爱着整个的世界的,因此他的梦一直延续。
02
一场旅行。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漫无目的漂游中走南闯北,经过一场又一场电影似的桥段,作为一叶漫步的浮萍、匆匆前往某处的幻影,等到幻影越发清晰时便起身离去。
数不尽的车票,听不尽的钢琴曲,唱不完的歌谣,写不完的酒神颂。他不是个旅者,因为他从不做梦,无比清醒地走在冷风冷雨里,将最现实最残酷的东西铭刻进定格的一小片数据。这究竟是他的生命本身,还是场无法谢幕的修行?
坐过船,乘过车,划着圈踏过地图上的标注点。他的摄影机捕捉过许许多多的猎物,北方的大雪,南方的小巷,曲折的回廊,艳丽的枫树,无极的银河宇宙。他的足迹停留在酒馆与民宿,留在每一张光影暗淡的老照片定格的幕后,留在沉甸甸的宛如生命负累的相机中。
机器,永远是机器。一按快门,一道闪光,就能得到老旧世界的虚假备份,隔绝现实与虚幻的道具。有时他会看着桌面上沉甸甸的寂寞的相机长久发愣,想不出他要的究竟是扑克牌搭建起来的宫殿,还是白昼里一张张洗好后的生活的证据。指腹下轻巧的快门就像通往神奇洞穴的兔子,伴随看不见的帘幕的升起,爱丽丝义无反顾地噗嗵一声纵身跳进深不可测的幽暗地底。颜色,角度,框架,只为了摄取那瞬间激动人心的光影开合。
他在街头抓拍树与树之间的旖旎细语,酒馆门前老旧吉他潇洒的弹唱音,城墙脚下无人参透的爬满皱纹的旧石像数十年如一日倾诉的历史秘密。
他想象自己是台精密的仪器,拧紧发条,自如地披上透明的外衣穿梭在人群里。伪装成一个沉浮在风中的旅客,低垂乌黑发青的眉眼,躲藏在藏蓝色隐喻般的风衣下,成为一艘不间断驶向春天的航船。
驶向拧紧他脊梁与足踝的发条机。
03.
他坐过航船,伴随一段不太美好的回忆。
那时他带着从不离身的画板来到甲板,混进衣衫轻薄的姑娘与各抒己见的大叔中,渴望寻找一个足够激发他挥笔作画的兴致的环境。他眼前的世界分割成一个个不规则却很整齐的镜框,左手边的第一分镜,一对度假的中年夫妇;右手边的第一分镜,头戴遮阳帽迎风而立的童稚少儿。他不声不响地走过他们身后,在阳光刺眼的挑衅中眯起眼睛。在此之前,他不知道自己是会晕船的,这种恶意绵延不绝地在他身体内部梭巡,经由受到蒙骗因此试图反抗的器官产生,纠缠住清醒的头脑与软弱的肢体,在难以武装的内部左冲右击,引发起心肺一阵难受的悸动。随后是忽如其来的耳鸣,晕眩,头晕脑胀,作为一只掉进牛奶杯中的蚂蚁奋力抗争又滑倒。
这趟旅程让他在船体结实的骨架里蹲守了三天三夜,直到无聊的旅行在抵达岸边后骤然停止。他携带让他饱受折磨的与海景毫无关系的独特经历,在街边的小吃摊里留下一幅匆忙赶制的素描画。
那副小画张贴在小吃摊的宣传横幅上,显得扭扭捏捏,不伦不类,一束过于耀眼的光晕在挤满人群的甲板的正中央,正凝聚成一根无比抽象的金丝带。
04
他没有坐过船,却看过甲板的样子。不是因为他晕船,是因为人群,这种来自对人群本身的厌恶与抗拒足以使他在联想到可能会迎来的漫长的聚居生涯时选择放弃。
但他的确看见过甲板,见证过无比晴朗的日空里,一道罕见的日光穿过将散未散的流云照耀到人挤人的甲板上,好似一条天神的金丝带。目力所不及的大陆托起成片既结实又柔软的波涛,各种款式的服装都行走在海上,让他只看一眼便忍不住发自内心地微笑,那怀着怒气画下的过于粗糙的笔触,那纯粹出于厌烦而故意留下的大片孤寂的空白,所有一切收缩在一方不大的掌心般的画面里,促使他把相机搁置在腿上,在这名不见经传的粗陋小摊点了一份称不上好吃的当地招牌菜。
为了这张不期而遇的泄愤似的画作,他给这个城市平凡的角落照了一张相。这张相片在他抵达成都时,赠给了一位热爱帆船和旅行的酒馆老板。
05
他喝得有点多,因此脸色红润润的,神采奕奕的眼睛黑得发亮,自如得足以容纳进宇宙的星河与遥远的极光。酒杯在他手中空了又满,他抓着既是老板也是酒保的老先生一聊就不肯停下。
典雅的音乐在早已过时的留声机里氤氲出山涧泉水的呢喃,他睁着一双朦胧醉眼,软绵绵地半趴在吧台上。 “哎,老板,”一个深表满足的酒嗝,加上一根不怎么礼貌地指向墙上挂的一幅快照的手指头,“这是你什么时候拍的啊?看上去有点眼熟,说不定我去过哦。”
老板也曾是个四处漂游的旅人,走过名川大山,趟过地下河道的水渠,最后在这片土地爱上了一个明眸善睐的姑娘,爱上了这儿的曲折小巷,爱上了浮动在空气中的慵懒与绵长的假日。似乎这里的夜格外缠绵,次次都有看不尽的月亮。
“那是前些日子来过的客人,当时下着大雨,他搂着相机进门,手里拎着相框,说风大雨急,携带不便,就把它留在店里代为托管。怎么样,照得很不错吧?”
老板对那幅照片很是喜欢,摩擦着下巴上零星的胡茬,颇为自豪地欣赏。
“是啊,”他看着那照片上小小的素描画,到底是彻底醉倒,喃喃自语的声音一字字低落到空荡的酒杯里。 “就像留声机一样。”
06
“你是为了什么开始摄影的?”小姑娘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每当她看向你的时候,你就成了她眼中的整个世界,她所渴望的唯一。 他坐在她对面,脊背挺得笔直。咖啡在桌子上氲出温暖的雾气,他将一双暗红的眸子藏匿在水汽背面,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狭窄的天际线。
他记得一切的开始,清楚一切的终止。一种承诺,一句誓言,他们没能遇见神明,因此决定做彼此的引路人。早在他们感悟到爱之前,爱就已经领先于无数个重复的日夜,毫不吝啬地诞生在他们之间,隐晦得几乎像个无需言说的神秘图腾,成为搭建在两只手的小指上缠绕的发丝,响彻耳畔的日复一日从未间断的精灵预言。
无论是潮起潮落,还是人来人往。看见了灯与月,就看见了你的渴望与我的相伴。 是的,这场旅程从不是孤独的,自它拉开舞台帘幕的那一刹起,结局就已然揭晓。 这是逃亡吗?这是献给远方的旅人跨越时间和漫长地域的礼物。
这是奉献吗?这是我与你的灵魂从未忘却与离去的强有力的证明,是彼此缠绕联结的葡萄藤蔓,是那孤儿院重重又复复的篱笆围墙。 从来就不只是他。 这场旅程的门票,这场在十年前就开始收缴的,有关“他们”的诺言。 因为他有一个兄弟。
07
北京的早春,风还是冷的。
经久不散的冬季迟缓得不愿退去,他们却已经开始穿上春季的行装,在尚且残留寒冬的冷意的空气里,满怀着唤醒冻僵的春神的热忱。如同一对无拘束也不畏寒的燕子,彼此拥抱着,畅快地走向阳光盛开的时节,走向愈发瑰丽的楼厦,走向山水画卷般惹人喜爱的未来图景。
弊除寒霜的街灯,从佝偻着身躯的,到挺身而立满面春风的行人。愁惨的鱼肚白染上桃花红的天际,就连落下的暗黄色的、未发育成熟的橙子般丑陋的太阳,最终也会成为圆润的红宝石,荣登为调色盘里最惹人注目的一份子。
春日里的挂钟声都是欣欣向荣的,响亮清脆的,毫无冬季故作媚人的姿态,渴望名不副实的赞誉,背地里却颓丧而空洞着。他们会在春日里走上街头,穿过大街,去看尚未开放的紫槐树。
“这是槐树,是会开花的树。”伍六七拉着阿柒的手,小小的身子立在沉睡的树干底下,仰头凝视的模样认真得好似那祈求美好未来的童话中的孩子。因为见了他期待的面容,阿柒便爱上了这会开花的树。他们一直等在树下,等待漫长的五月来临,等待洒满长街的花香下的美梦,等待那一串串垂挂的、水晶般可爱而感人的颜色。在盛放的季节里,共同踏过城郊与马路。
但在人生这场漫长的博弈赛中,未来的我们或许就是现在的敌人。 梦里的五月,梦里的花树,满载期盼的季节,从一开始就是易折损的海市蜃楼。 他们注定要彼此分离。从一条道路起步,踏上相互交错的轨迹。
08
伍六七好动。
他和伍六七是兄弟,却偏偏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个体。伍六七是个无比顽劣又讨人喜欢的孩子,和所有同龄人一样,爱跑爱跳爱热闹,很多时候他本身就意味着热闹。 一个街区的孩子王,他有满肚子坐不住的鬼点子。
他率领一群童稚翻越小巷、攀爬枝干、逗弄野猫的神气,仿佛他怀里拥有的是全世界,他早已是这金字塔顶点上俯视玩具盒子的金灿灿的王。他眼中的生活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藏宝图,身边到处都藏匿了妙不可言的宝箱。他人生的旅程就是前往礁石、寻觅乐趣的无尽航程,他是天生为此沉溺梦里的小船长。一个不染微尘的灵魂,诞生在世上最不受雨露眷顾的草窠里,天鹅蛋也会混进野鸭场,被当做不起眼的牲畜饲养长大,但他的每一根洁白的羽毛上都有天神祝福的不可磨灭的光芒。
阿柒知道他不属于这里,他也不属于那里,他哪里也不属于,他只属于诞生与死亡的两种既望不到开始,也看不见终止的黑漆漆的奥秘。他是个不应该行走在孤独的桥梁上却偏要在这坎坷的风雨里谈笑风生的长不大的孩子,在他眼里寻不到丝毫苦难的影子。一双只会看到美的色彩、只会留下美的眼睛,一颗无法玷污也无法进入现实的心灵。他的小兄弟,脆弱得像个青瓷器,恣肆得宛如天庭门边的精灵。他会在干枯的树干下哼着玄妙的未知小调,看着枝叶如何一片片落下,脑海里却想到未来日子里的百花盛放。他的心灵中有个何其璀璨、何其纯粹的温暖庙宇,以天地为镜像,将芸芸众生都视为值得赞誉的神来之笔。一双看不见沙子的眼睛,一双只会描绘春季的手。 拥有这样一个其诞生本身就已经是无比恩赐的兄弟,怎么不会产生隐秘的渴望,企图把他的神情永远存留,将他的举止就此凝滞的,犹如尝试捕捉群星刹那间的闪耀、铭刻幻影驻留般的冲动?
我们该如何记录风的脚步?
阿柒从未如此感谢人类在科技上的进步,因为这个,他才拥有了相机。
09
阿柒好静。
他和阿柒是兄弟,却偏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阿柒是个沉静而聪颖的无以伦比的天才。在他之前,从未有人见过拥有超群智慧的孩童究竟是如何在配不上他的围栏里度过沉思默想的童年的。
他的头脑里装满了银河,他的眼睛剔透干净,让伍六七每每看见他,都忍不住发自内心地萌生出对美的渴望和遇见了美的欢喜。
他聪明得接近完美,他漂亮得恰似幻觉。艺术家的眼睛往往能在任何角落里寻觅到阿芙洛狄忒停留过的踪迹,但伍六七却直接看到了阿芙洛狄忒的存在本身。
伍六七无数次在嬉笑打闹的间隙回头去欣赏他的兄弟,好似只为了分隔开他们的中规中矩的距离,他们各自占据互相凝望的街道两侧,彼此在车水马龙的对岸寻找对方的身影。他看见阿柒坐在未开花的槐树下,在小矮凳上静谧的定格,流畅的发丝好似一小汪清凉的水,隐藏在枝桠的树影里,藏起阿柒干净的面颊。那是何其安逸的面容啊,似乎他只是坐在那儿,就代表了岁月静好,世事恒常。
他只需看着他,就感动地爱上了一整个素未相识的世界。 等到他第一次拿起画笔,他就把这个总是充满了阳光与雨露的盛放的世界,完完整整地在他的画布上复现出来。
因此,这是场名为约定的旅行。 “槐花盛开的时候,一定很漂亮,就连流动的风也是漂亮的、温情的,焕发着生命的清香。” “等到五月,就一起去看槐花吧。”
他们约定了。 他们都没有赴约。
这不是个关于缺憾的故事,相反,或许正因为无法忘却幼年时的错过,才促使他们在看似漫长却又转瞬即逝的岁月后各自拿起画板与相机,踏上这场寻春之旅。
他们曾在四月彼此分离,伍六七跟着一名离异后的中年妇女,离开这个盛满阳光的孤儿院,阿柒则走在渴望有个儿子陪伴的叔叔身边。他们都很好,他们都遵守了诺言,将这对再没见过面的兄弟抚养成人,看着他们摆脱稚气,除却青涩,从一个懵懂的幼童,长成富有教养的青年。
但在那个无法触及的有关于灵魂与心灵寄居的隐秘角落,仍有未完成的誓言在洒满了花香与日光的庭院中寂寞地茁壮成长。 耐心地等待着那个未归的五月,看望盛放满枝桠的槐花。 他会找到他的。 他的兄弟。 他的五月。 他们永不凋谢的五月槐花。
10
他走过仲秋与隆冬,在火车行驶的轨道上见证无数擦肩而过的沿途风光。他把它们一一画下,再启程前往远方的远方。他的旅途没有下一站,没有上一站,没有归途,没有来路。他作为自由翱翔在云雨中的燕子,去过乌兰浩特,在如海如潮的望不见尽头的草原上品尝风干牛肉,见到过贴在景区售票口的一次性快照;去过阿尔山,登上最高的顶峰,在漫长的栈道上找到挂在树梢上的隐蔽贺卡;走到了海拉尔,见识了北方的寂寥和空旷;停留在满洲里,住进粉刷成色彩缤纷的糖果屋般的房屋,目睹了夜景下的灯火辉煌。
他踏过隆冬与仲秋,搭乘飞机翱翔在无尽的云层之上,见到缥缈如柳絮橙花的浮动流云。他曾在天空上向下俯瞰,见到绵延不绝的稻田和绿荫如毯的树木。在离地数千丈的地方,他凝望这片受人喜爱的土地。他尝试了天津的麻花,体验了白日的酷暑与晚间的清凉;他在双流机场看见金发灿烂、肤色洁净的俄罗斯姑娘,为她们拍了好些洋溢了热情与新奇的半身像;他在雨天搭乘飞机,在阴雨连绵的时节品尝到重庆的热辣。
他们走过了城市与郊区,最终走到了五月。 走到了北京。
11
满街槐花竞相开放,清雅的浮香在风中弹唱。他们看到街道落满透明的光晕,温暖的曙色在紫黛的花瓣边缘显露天光。
街头行人寥寥,道路宽敞明亮。他在枝头下撑开画架,等待着那颗最颤动人心的水珠滚落到他的心房上。
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到黎明在刹那间爆发出引燃世界的灼灼光华,等到永不止息的燃烧的太阳傲人地俯视群氓,等到清晨的汽笛在巷口按响时代的信号,召唤出今日的第一缕朝阳。
等到那一声问候越过山长水远的大千世界,来到他的身旁。
“槐花,真好睇啊。”
他便转过身去,他的兄弟正按下快门,带来跨越时间与誓言的落幕时一瞬的电光。 “是啊,”他会露出比春光更明亮、比槐花更热烈的微笑,“很好看。” 这就是他们穷尽一生的赴约。
这场悄然发生在五月的春之深爱。
 

有如海潮

 
青年仰面躺在金色的沙滩上,头顶是一片瓦蓝蓝的天际。流云身姿慵懒而倦怠,在变幻莫测的气流簇拥下时聚时散,挤挨成转瞬即逝的奇形怪状的拼嵌物。阳光很好,成丝成缕的光线让人联想到那些只存在于历史课本中的史前皇帝们,风流一时的宫殿朝堂前垂落的金箔帘幕。
他如此懒散地置身于这样纯净的气候中,颀长的手脚像不规则的线段,肆意向各个方向展开。颜色同造型一样夸张的塑料太阳镜摇摇欲坠地挂在他的脸上,属于从廉价地摊那儿用缺少几颗凿齿的漏风的嘴说出含含糊糊的推销语的老太太手里花上不多的价钱就能买到好几把的一次性产品,用着一看就是属于同宗门派、颜色各异却都显得过分艳俗的大红大绿的色调,经过太阳长时间的曝晒后就散发出刺鼻的塑料味,零零散散地随意摆放在绣着歪扭的针脚的斑点狗图案的毯子上,在艳阳天的照耀下,活像一只只趴在岩石上惬意睡着懒觉的箭毒蛙。
价钱过分廉价,品质则是贴近赠品的水平,打着让人尴尬退却的夸张造型,他很喜欢套用着“低廉”或者“亲民”“稀奇古怪”等相关标签的小玩意,看到就会理所当然地停下脚步,从堪堪及膝的浅绿色或大花沙滩短裤的口袋里抽出玩笑似的钱夹,两根漂亮的食指灵巧地一拧,咔哒一声,宛如打开一只家传的玉玺盒。
钞票在他飞快清点数目的指缝间志得意满地飞扬起来,从中锁定几枚面值小得可怜的硬币,随意抛到不高的上空,再准确地握回手心里,换来一分不多一毛不少的等价交换品。每当这时,他显得粗旷耿直的两道眉毛就会欢欣鼓舞地伸个懒腰,巧妙地上下错开,拼成一副有些好笑却又十分可爱的、满足谓叹的笑脸。
他踢踏着拖鞋走远,双手揣进裤兜,脊背微微前倾,在日落前洒满夕阳的马路上拉下一道岑寂的狭长阴影。
于是阿柒知道了伍六七很喜欢这些没新意的小玩意儿,从此他每次回家前都从路过的地摊上打包些零碎又便宜的古怪东西带回去。这些小玩意落到伍六七手边,零零散散堆满了整个房间,然后再昂首阔步地向客厅蔓延,透出同主人别无二致的趾高气扬的地痞流氓气,占据冰箱顶部,以及任何出其不意的肉眼可见的边角,甚至还藏匿在阿柒破旧的鞋子里,倔强地不允许前主人把这不再使用的“爱巢”丢出家门。失去掌控权的前主人只好半跪在自己的旧靴子旁边,刻板的面容里透出罕见的苦恼和茫然的神情,介于愣神与思考之间的隅隙,听见挂钟指针走过的声音。最终他也只是站起身来,将靴子放回沙发底下,重新拎起大扫除时用的扫帚和拖把,选择性地对这片桀需清理的区域视而不见。
不大的住房里摆放的物品就这样逐渐增多,多到充盈了所有区域,强行筑起称之为“家”的暖黄色的温馨气息,让爱好清净的人再也做不到抗拒。
算了。第无数次打扫失败的男主人捏着瓷兔子的耳朵,把这易碎的摆件规规矩矩地放回到书架第三层。毕竟他养着这么大一个“多余”的同居者,在他狠下心来把那么大个儿的“物件”扫地出门之前,这些不到一个巴掌大的小玩意儿还会继续耀武扬威地在他的生活里长久居住下去。
这算是默认的居住许可,期限是一万万万,漫长到宇宙也望不到尽头的,以光为最低单位的时间。
伍六七躺在沙滩上,黑成一汪墨渍的短发歪歪扭扭地扎成一个小辫子,身上还穿着那件上星期从地摊上低价淘来的花哨泳裤,鲜绿色的底子,配上大朵大朵连村口老大娘都不再套用的艳俗牡丹花,放进热水里泡一泡,能洗掉满满一盆的染色剂。他翘起两条光裸的小腿,隐约可见的腿毛在日光里像细软的金丝绒。泳裤腰开得很低,露出一道窄小的四角裤那缝着松紧带的黑布条。他故意躺在太阳伞遮蔽不到的阴影外缘,将构成他人生方程式的基因组暴露在火热炽烫的太阳光下,尽情享受悠闲的午后时刻。他手边还有一只浅浅的沙坑,放了不久前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冰镇汽水。
瓶身蒸发出的水珠氤湿了周围的沙土地。
嗨,靓仔。
他露出几颗干净齐整的牙来,冲安静的阿柒打招呼。阿柒就站在他身前的位置,自上而下遮蔽出一片影子。伍六七打过招呼后拎起湿漉漉的汽水,单手举起来向他示意。阿柒轻松地从他手里抽走这只玻璃瓶,仰头喝掉一半混合了糖精与二氧化碳的流体,弄得他颜色浅淡的唇涂抹上一层透明的水渍。
伍六七看着他笑起来,无声地咧开嘴角勾起眼睑,活像一只贱兮兮的癞皮狗,又像一个混入市井的性情顽劣的大少爷。他是如此奇妙的混合体,正如这瓶晃荡在光芒下折射出无数光影的橙子汽水,永远无法揣测出下一颗是何种味道的霍格沃兹怪味豆,随时随地准备发生化学反应的活泼金属,在你的指尖焕发出远超出彩虹的多重波纹。 阿柒就在这变幻莫测的塞壬般难以捉摸的生动鲜明的刺激里俯身,膝盖触及柔软又坚实的沙滩,在这玄妙而注定无法被任何神明所记述的召唤里谨慎地拢住伍六七潮湿的手心,滚烫赤诚的舌尖模拟潜入红河河底的蛟龙,一点点品味浸入烟火人家当中的有血有肉的温暖五指。
他毫不掩饰他的恳切,他就是那前往耶路撒冷的朝拜者,要为此奉上他所拥有的一切虔诚,宛如物种交合似的殷红的唇舌出入伍六七的指缝,神情却仍然不动如复活节岛屿的石像,生长在向阳的地界,亲吻着天地里第一缕晨辉。
透明如冰晶,缠绵如蚌肉,粘稠滑腻的唾液浸润了伍六七的手指,流溢于他的掌心,顺着缝隙蜿蜒而过,弥漫向那圣地的波斯古国。宛如纵横的溪流,流淌过手腕的皮肤,轻易地勾勒出小臂内侧青涩的血管脉络。伍六七望进阿柒的眼底,那红得像极速陨落的启明星般焚烧似的眼瞳,那晦暗交替的三千世界中有群鸦停驻树梢的簌簌流动的忘川河。他抚上阿柒冰凉的下颔,触摸到那些陈年伤疤留下的无法消逝的疼痛的轨迹,在颤动的彼此交替的过程中勾勒出阿柒的身型,忤逆着光线行驶的方向,为他披挂上黑夜独有的剪影,随着一次次有力的鼓点敲击着胸膛,放纵地摸上阿柒最脆弱也最坚挺的部分,就连他手掌托起的沉甸甸的分量和令人惊叹的热度也没能让他惊慌地收回越轨的行径。
他的食指划拉出那三叉戟一样笔直硌手的主干的长度,触碰到尚且束缚在绳索中的普罗米修斯偷窃来的滚烫隐喻。他们都在等待,于沉默中奏起拉丁舞。雄孔雀的尾羽抖出耀眼的湖光,他们在主动与被动中交换主权。这是千百年来上帝布下的旨意,我们称之为不可逆的自然法则。相互吸引的灵魂定然有彼此索求的力比多,他们吮吸伴侣身上流淌而出的蜜露,以便与体内攒动不安的工蚁们和平相处。
这是共生关系。不仅仅发生在那通体剔透如翡翠的节肢昆虫当中,它们潜藏在原始的癫狂、美妙的旋律里,存在于每一次绵长的呼吸和难以抑制地拔高的尾音中。它是诗歌酒神,舞蹈与音律之父,自然界的美学宗师,莎士比亚笔下的最后一滴梦露。
在汗水蓬勃迸发的乐理声里,他们知道这并不是本拉登的沙漠。每一粒粘合在他们的肌肤上、厮磨在凌乱的发丝间的细小沙粒,都不是本拉登曾经在烈日炎炎下穿越而过时所踏足的那颗。这是世界最初时分,构筑的名为伊甸园中的尘土,是经过渡边淳一采撷后过滤掉的至纯至净的精血,是品鉴过上百次终于脱颖而出的尼加拉瓜咖啡豆。 伍六七在刺客的动作里失重,世界在他眼前颠倒旋转,成为一只巨大的万花筒。他面色潮红,泛起细小的水波,合着有韵律的海潮声发出时缓时沉的声音。他的呼吸在加快,血液在扭转的肢体里簌簌流动,头发散乱不堪,沾满海滩的金黄沙粒,沉沦在冲撞的余震以及即将迎来的全新碰撞,发出分辨不出苦痛还是欢愉的不成文的声调,面向波光粼粼的海潮,在一次次破碎与重组的循环内吟唱逐渐高昂的赞美歌。
软绵脱力的腿挂在他手臂的外侧,眼眶边缘的红晕开始弥漫,他在碰撞中分泌出泪水,布满勋章似的伤痕的手拽不住分开他再嵌入他的主导者的衣襟。他们交合的时候很少接吻,每次唇舌相接都像是不到彼此气绝或不逼到绝境就不罢休的以命相搏的纠缠。伍六七无数次从那窒息的黑暗中濒临脱氧,露出脆弱的哽咽似的厚重鼻音。因为羞耻,因为无法遏制的激动,他捂住自己仿佛正在肿胀发麻的嘴唇,恶劣地收紧被开拓的门户。
年轻的上位者皱起眉,溢出一声接近谓叹般轻和又短暂的吐息。刺客将伍六七像新出炉的发酵面包般松软、如同阳光下的冰镇汽水般潮湿的臀向后拉去,伍六七在他的掌控下无力地痉挛、颤抖,手底下的肌肤在阵阵刺激中不住抽动。别闹。他捞起伍六七滑落的腰时说。
扑街仔。伍六七湿润的眼神露出有三分狡猾的笑意,又很快沦为分不出悲喜的挣扎呻吟。
他的身体充满尘世的张力,这魔一样的张力,在各种各样的夺取和索要里任其摆布成柔韧的网。每次炽热的矛进入更深的疆域,都会带来肉体的折服以及灵魂的啜泣。他几乎感到自己是吊在阿柒那莽张的阴茎上的,就像长在藤曼上的果,像燃烧正旺的炉。柴木在灶膛里哔哔剥剥,让他一再攀上克利夫兰火山的巅峰,在巨大的欢欣里差点含不住送进来的薪火。
沸腾的气氛包裹着他,含敛着他,令他在火焰中灼烧,红肿的肌肤散发出缕缕崩毁的青烟。然而神罚仍然行进,油柴还在源源不断地输送,好几次他胆战心惊地瞥向自己发酸发涩的小腹,疑惑于自己居然还没有在这样恐怖的震荡中碾磨出孔洞。
真可怕啊。
这是怎样该遭到天神嫉妒的欢乐,让他啜泣也让他惊惧地升上看不见的高空,在云端的掩护下打开自我,寻求更多的补足。阿柒每一次进出都让他颤巍地撒落乳白的侯群,他用尽最大力气搂住阿柒的肩膀,咬住他的喉结,滚烫的鼻息促使刺客的加速越发莽撞和粗鲁。
他们做爱,就像濒死的野兽,在反复的侵略和交战中寻求完全契合的佐证。 上帝在男人身后开了一枪,以确保他是可以被同类打败的。 伍六七在这场漫长的失败里餮足地躺倒在海滩上,向他生命和灵魂的胜者慷慨地张开怀抱。
于是他们获得了一个全世界最完整、最温柔的紧密相拥,他们知道他们是经历过真正的劫难后走到一起的。他们在一起,就是完美无缺、契合完备,经由神的指引相互融合,成为无法被公式拆解、被理念分析的圆,他们是那注定要开启下一个世代的莫比乌斯环。
喜欢你。 钟意你。 地老天荒。
 

鸦黑

 
“可你是说,”他吃了一惊,目光透过攒动的细弱烛火望过去,“你一次也没做过吗。” 在半昏暗半朦胧的毛玻璃般虚假的黑暗中,杀手的眼睛看起来好似一对灼灼发亮的灯火,闪烁着赤红色的凌厉且强势的锋芒。尽管这有着过分粗糙的边缘、近似透明的氛围里,已经减去了他身上发散出来的武器般的锐利,但不可否认的是有些男人即便只是坐着,源自其身的压迫感都会犹如一座巨大的空中坟墓,自上而下投射出压迫的阴影。周遭温吞而暧昧的气氛好似一大团又白又软的棉絮,臃肿无力地攀附在青年身旁,既不敢靠得太近,又不愿离得过远。仿佛这柄沾染寒意的武器只是短暂地搁置了,横放在收纳箱里,却并没有贴心地合上盖子。
伍六七透过劣质木桌上摇来晃去的烛焰凝视着他,这个沉默寡言、面色沉郁的杀手,一个贴上不速之客的标签化了的阴暗面。他知道他在干着什么行当,但他对此毫无兴趣,甚至连丁点碍于面子或出于对生命自我保护的奉承而故作亲昵的姿态都没有。他只是像接受一碗水,或者看到一粒平淡无奇的石子一样接受它,好像普天之下大家都在背地里做着杀人买卖。杀手,这个往往充斥了杀意和敌视的名词,就和闹市里手握一把硕大的宰牛刀,同大妈们唾沫横飞地讨价还价各种过招的屠户似的,放在天秤上衡量,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残忍。
他一直镇定自若,或者称之为百无聊赖地坐在青年面前,时而听到他的只言片语,陪他度过一个接一个月夜。或许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同那个躲藏在隔间窥视旁人秘密的神甫不分伯仲,他至少还比那些个穿长袍戴挂坠的家伙来得更诚恳些。
他抛头露面地坐在也许危险也许普通的陌生人面前,听他们讲些莫名其妙的故事。有些来的确实奇怪,有些则干脆是凭空臆想。似乎生存在21世纪这种年代,臆想症早已是个推而广之的病症。人们都蜂拥着要为自己套上什么看似独特的怪异病名,仿佛这么做就真的能比其他普通人高出一头,因此绞尽脑汁要赶个潮流似的,盲人摸象般从各种引擎里搜索,寻找些稀奇古怪的字眼顶在自己的脑门上。
那股认真与焦灼劲儿,几乎可以媲美寻金热。
可能所有人都在参加一场名为病名越多就越出人头地的诡异竞赛,从前的病患都急于证明自己的健康,现在身强力壮的人反而要想破脑袋往花里胡哨的咨询室跑,竭力做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试图通过眉毛与嘴角的扭歪程度,证明自行诊断的结果是符合实情的精准判断。为了补缺盲目的大众所留下的明晃晃的漏洞,有时甚至要本末倒置地去证明医师的清白。判定期冀着患病的人依然健康居然是大逆不道的行为了,伍六七实在懒得去数这种扭曲的现状究竟持续了多久,抑或是从何时开始的,可能在何时倏忽结束。
就像任何一个在历史上出现过的潮流一样,那些过去式的流行色在今天看来都愚蠢得难以理解。 他鲜少对坐在对面神色仓皇的病人究竟在经历怎样的生活产生工作以外的兴趣,这主要归功于来找他咨询的对象大部分都十分健谈,勉强算是那帮神奇的小骗子们最可取的优点。
有时他会忽然间萌生出不符合自我期望的好奇来,纯粹是一时兴起所致,试图引诱对面那位经常光顾却鲜少说话的青年说点关于自己的事情。偶尔起效,听过后却又觉得索然无味,就连伍六七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究竟是想要听到什么。似乎天大的事情在当下这种小说似的世界里也不觉得新鲜,周边的人无不戴着某种象征空虚的桂冠,假装充实地活着。他看到的不是一张张各具特色的脸,而是镜子里千篇一律的倒影的复刻。那些复刻在行尸走肉地生活,整条大街都散发出僵死的棺材味儿,就连他现在坐着的这把红漆椅子也正一刻不停地发散出制椅工人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腐朽气。
整个世纪老早就步入坟墓了,成为宇宙中毫不起眼的僵死的大象,走向死亡的旅程甚至并非从特定年份才开始,这腐朽的信号要追溯到创世纪,从第一颗苹果叫人纯属无聊地摘下并啃咬时,难闻的窒息般的衰败味儿就存留于世界树根了。
然而,就像绿灯罢工后的交通信号灯,伍六七的好奇心被激发了起来。这棵拔地而起的好奇心的豌豆苗要直接通往巨人的金母鸡的巢窠,堂而皇之地成为一个偷窃者。
他从那双既黯淡无光又逼戾压抑的,麻木且愠怒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划时代的炬火,炽烧的热度差点诱使他伸出手去用指腹摩挲青年的眼皮。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从没尝过性爱的青苹果,他思绪飘忽地思忤,一刻不停地凝望青年的眼睛,越发肯定那双眼睛之所以叫他着迷的奥秘或许就在于此:一个杀伐果断的怪物,却没有经历过真正洗礼的引导,看似成长为参天古树的葡萄藤,外表的凶狠与内在的羸弱居然这般浑浊地掺杂一处,狡诈地将自己的缺陷藏匿在厮杀的海洋底下,埋葬在如山的嶙峋白骨的缝隙里。好似冉阿让躲避讨伐的棺材戏法,看似死了,实则活着,这是行走江湖的小把戏们才会使用的招数。
所以他看见的那双眼睛,那对引人注目的琉璃珠子,溢满了红得渗人的却又异样柔弱的视线。 伍六七茅塞顿开,随后兴致高涨。
他体味到一种在镰刀下走钢丝的兴奋感,这让他下定决心要干点什么出格的事。他一直渴望的有失体统,同时又道德沦丧的,对这满是潮湿霉气的日子的报复,同时也巧妙地挽救一个即将遭到拐骗的青年的灵魂。有趣的赌注,他想好了。伍六七忽然站起来,把那根素来摆在正中央的蜡烛像推搡垃圾似的拐到另外一边,在小半边被光源冷落的彻头彻尾的黑暗里轻触青年的手背。
他故意在黑暗里摩挲青年凉丝丝的指缝,手法笨拙,动作粗糙,几乎像个第一次偷情的急不可耐的莽夫。他现在确实热血上涌,自第一次体验过性爱之后,这种难以寻觅的冲动与温情终于再度眷顾于他。他的手臂越过桌子,顽固地碰触尚未回应的杀手的手指,用最下作的调情手段试图引诱这个初入学堂的童子。
他认定这是个一旦上钩就可以任他摆弄的青苹果,命中不可摆脱的亚当情怀已经将他冲击得头晕目眩,就好像陈腐的上班族总是容易走失在身穿校服、面容羞涩的白丝袜学妹身上。但他并非那种猥亵的变态,莫不如说,这是带领后辈在夜里探索的乐趣。他几乎开始遐想刺客冰凉的唇舌该是怎样迟钝呆笨的了,他对他的印象就是如此,一个具有摄人气势的沉默寡言的旧蜡像,齿轮生锈的绞肉机,一旦按下开关键就会不知所措的机械狗。
他挺喜欢杀手这种既使人不安又叫人放松的形象,让他有掌控全局的错觉。
而他忽略了错觉。
伍六七的鼻息早在最初就已经乱成一团,光顾着沉溺在过分理想的幻想里,全然忽略了他准备好好教导一番的那个对象并非是他擅自以为的“一窍不通的榆木”。倘若他能早些从美好的构想里脱身,就能尽早发觉他对面的青年正以一种狩猎般红得渗人的眼光凝视着他,那双眼眸犹如凝滞了的警报灯,冰冷,理智,锋利,恶劣得兴致盎然。他用看着某种惹人怜爱的扑火飞虫的眼光注视着伍六七,放置在桌面上无动于衷的手恰如沙土上的棉地罗。
伍六七很快发觉这双冰冷的手在他的抚慰下逐渐有了回应,在他掌心下微微颤抖。他高兴起来,毫不掩饰地露出独属于他的纯粹到莽撞的微笑。于是杀手也安静地笑了,那笑容是静谧而迟缓的,几乎要凝滞了。他微微颤动的手在掂量自己抓捕的猎物,确认他是否真的站在捕兽井的边缘,随后,他反手捉住伍六七温热的手腕。
伍六七有片刻的慌乱,但没有害怕。他以为这是杀手掩盖自己被动局面的小花招,自以为聪明地用蹩脚的理论去分析一个他从未真正了解的人,导致一眼可辨的真相反而变得一塌糊涂。他就着这个姿势凑过去吻他,在一片漆黑当中寻觅对方的轮廓。他以为这个环境的神秘性是对他们双方同时起效的,却不知道对于杀手而言,黑暗远比白昼更加可靠。
他吻了吻杀手的眉心,眼角和下颌。吻得并不潮湿,干燥得发热,从不肯在同一个位置故作流连,随心所欲接近敷衍似的轻轻碰触,自顾自地寻找下一个落脚点。只有他一个人闭着眼睛,沉醉在自我营造的欣喜里,那个他概念里的被动者正用冷静而充满欲念的眼眸自下而上观察他。
伍六七的吻让杀手隐藏起来的情感翻涌起来,涨潮般蓬勃汹涌地冲刷着防线。但他依然在压抑,一遍遍自虐地把盖子压在高压锅顶上。伍六七的吻毫无止渴的效用,他在躁动的急不可耐里咬着牙,在伍六七敞开的领口巡视,眯起眼睛欣赏那伸展的腰线,急促起伏的胸廓,暴露出来的随时可以掐住的脖颈,支撑在破桌子上的微微紧绷的小臂。
用不了多久,他找到自己喜欢的几处地带,锁定过后迎来的是他首次的迸发。
反扑来得猝不及防,没有丝毫预告。伍六七惊愕地发现自己被揪住衣领,天旋地转的一瞬间他成了躺倒在地的牺牲品。
他看到视线上方火热的眸子犹如熊熊灼烧的煤炭,扑面而来的热浪让他一时忘记要逃跑。这种倏忽是致命的,片刻的迷茫足够让对手将他彻底擒获。阿柒按住他的肩膀吻他的唇,交叠的过程中,伍六七被闯进口腔的湿润的舌弄得凌乱不堪。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试图跟上阿柒的步履,对方的手却已经自衣襟散开的缝隙溜进他的胸腹。他在这不容抗拒的抚摸中颤抖,然后瘫软,反驳的话语只是作为堵在口头的呜咽从鼻腔延绵出来。阿柒舔舐他的上颚,执著地寻觅舌根的位置,他是在一边吞噬一边撕咬着和伍六七接吻的。
等到这要了伍六七半条命去的唇舌终于离去,他只剩沦为囚徒的轻轻喘息。阿柒握住他的根茎,粗暴且激烈地抚慰,没有多余的宣判,他垂头咬了咬伍六七滚动的喉结,将自己的手指坚定地送进去。伍六七在他身下猛烈地挣动,好似一根随时会彻底停摆的唱针提出最后的抗拒,断断续续连不成片的抽泣。
杀手在碰触他,他的指尖让伍六七战栗。伍六七难以自控地流露出炽热而绵长的鼻息,在晦暗的动作中随波逐流。他感到杀手冰冷到仿佛是机械化的碰触,这使得他明白自己的形象、身体的轮廓正在被描摹,被拆解,被触摸,紧接着还要遭到摧毁。但他喘息着露出挑衅似的微笑,抬起手臂揽住杀手的脖子。
杀手停顿了,他用淡漠的猩红眼眸俯视他,透过漆黑的夜幕审视自己身下的灵魂。
他脸上看不出欲火的热情,甚至看不出他做出如此反常行为的动机。随后他刻板的神情动摇了,那双犀利的眼眸目光游移,表情脆弱成一个渴望壁柜里的水果糖的孩子。他亲了亲伍六七湿漉漉的嘴,垂头将鼻尖压在他消瘦的肩头上,隔着衬衫的面料,犹如小动物般磨蹭,在眼皮上留下舔舐后的水渍。窒息般的宁静得意地炫耀自己的成绩,伍六七感到喉咙在无名火焰里发出噼啪作响的干裂声,灵魂在暧昧的车床里求援,躯干沉重到裹上蜜蜂的糖浆。他被蛊惑地张嘴想喊对方的名字,却在开口的刹那意识到,他们不过是止步于此的陌生人而已。
仿佛隔着忘川,或者隔着战火。
他在那赤裸坦荡的目光中看到一座城的毁灭,一个宇宙的覆倾,无数生命短暂地诞生又消亡。苍穹之上传来众神的挽歌,他内心里空荡荡、白茫茫的雾霭都市,一座跨越了无数岁月后逐渐老去的巴比伦。
他的生命与他的躯壳,我的灵魂与我的窠巢。
从那双逼视他的不肯退却的眼神里,他触到自我的宝匣,深埋在世界树下尼德霍格的秘密,阿喀琉斯致命的脚踝骨。电光火石的瞬间,他听到耳畔边传来楼宇毁灭的轰鸣,他在根根垮塌的横梁下剧烈地疼痛,感到无比的哀戚,发出濒临毁灭前理智崩溃的哀鸣。透过月光他看到杀手微微皱起的眉头,在攒动的浪潮中流露出困惑和关切彼此杂糅的神色。伍六七咬紧牙关也无法抑制冲撞下的呻吟,每一次的呼吸都像在水银里吸气。浓烟升起来了,刽子手粗鲁地将他推上刑场,成为钉在十字架上等待最后判罚的羔羊。杀手在他的身下托举他,那搅动的滚烫长矛让他难受到呜咽。眼角湿润了,他瘫软着,寂静着,哽咽着承受冲击。这是场凌辱和折磨,来自战胜者对战败者单方面的鞭挞。然而战胜者并不觉得欢愉,战败者也毫不以为受辱。他们在原始而纯粹的交互里彼此探寻,试图凑近对方的堡垒,只为了那一点点清晨的水露。
这不是战争,这是联合。这不是联合,这是水乳交融。在此之前他们并不以为自己是孤独的,却在冲破彼此的防线后惊讶地发觉从未碰触过彼此的生活是何等寂寞。促使他们冲撞在一起的是摧毁的贪欲,使他们彼此相拥的却是不可抗的默契。
一切如梦幻泡影的都揭开谜底,一切如露亦如电的都显露真情。
伍六七伸出手去,撩起杀手额前垂下的几缕头发,像满怀兴趣又疲惫不堪的沙漠旅人,他用凝望生命源泉的温顺和关怀,看着那本该隐于黑暗却在此刻暴露无遗的面庞。
“哟,”他终于沙哑地笑起来,牵动着赤裸的肢体也随之细细地震动,“原来,我长的是这幅模样。” 是的。杀手郑重地点头,沉郁的表情终于显出些许柔软的开朗。他把伍六七抱在怀里,这是他们交换姓名后第一次拥抱。
我与我与我之爱欲,我与我与我之枕席。三千世界藏于林间的乌鸦将我们彼此联系,我与你从此共寝。
直到天明。
 

在灯下

 
他在街灯下,昏黄黯淡的光束懒散地分成几缕,云层缝隙里偷偷落下不可捉摸的星点灯火,来自天国的温暖透出不容靠近的冷意的光。这些光束自上而下投射在他的头顶、他的脸庞、他的肩膀,使他看起来坐落在半明与半暗的屋脊中央,弯起的眉眼在灯下清晰地呈现在视野里,纤毫毕现到几乎使人无法直视。似乎这过分堂皇的笑容中有什么叫人惊慌失措的陷阱般的苦涩物质掺杂其间,藏匿在柔软的逆来顺受的棉絮里,被时间腐蚀出斑斑锈迹的铁钉从中露出尖锐的尾部,在光线的游离间反射出阴森的冷意。
周围只有这一盏灯仍然坚持工作,它已年老,却还在发散出暗淡的光。仿佛这些光只是为了照耀出那人的轮廓而降临在这世上。这位不知名的来客沉溺在柳絮似的飘忽不定,如雾霭如炊烟般奄奄一息的灯光中,站在冬季鲜有人至的街头,穿着反季节的风衣,不怎么英勇地打着哆嗦。
他的风衣很旧,磨损的边缘露出些不平整的线头,显得破破烂烂的古老。不清楚这件奶白色的风衣同他度过了多少秋冬春夏,边缘洗得发皱,但衣服依然干净齐整。他随便将几件衣服套在身上,不抗风也不挡寒的装束,暴露在大雪过后气温骤降的冷气里,满不在乎地间或吸几下冻得发红的鼻尖,露出脚踝的鞋帮偶尔踢起一些沾了泥灰的雪块供自己取乐。他身上唯一的遮挡物就是一条藏青色的围脖,它紧紧地护着他使人担忧的细瘦脖颈与营养失衡导致稍许消瘦的下颔,成为一道挡在寒气前的马奇诺防线。似乎有了它,冬季便不战而败。他偶尔停止踢动雪块这种漫无目的消磨时间的行为,用力打一个喷嚏,将滑落几寸的围巾拉高些,拽到通红的脸颊旁。大半张冻僵的脸都一股脑藏进去,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龙眼仁似的眼珠,依然熠熠地闪动着机灵和狡猾的灵光。
这种无伤大雅的机灵劲儿像是点缀在毒罂粟身下的草叶,又或者是玫瑰骨朵儿下嚣张突出的尖刺。在雨果眼里,它是象征着巴黎野孩的野性与不羁的自由光辉,在歌德笔下,是维特心底忽明忽暗日渐滋长的疯狂,这是属于守望着麦田中的孩子们纵情欢乐的反叛者的眼睛。它长久燃烧,却充斥了残忍的浪漫和理想主义的刀枪。这股邪肆的火焰没有灼伤他人的力量,它是冉阿让饱受侵害后仍然不可摧毁与折断的自由意志。它在他眼里明艳得栩栩如生,让同他对视的人转过脸去,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难以言喻的忽然降临的悸动下惊惧地颤抖。
没有任何一双不曾注视过灰烬后升腾的火焰的眼睛能拥有这种力量,这是经受过灾难的洗礼、苦难的施与和坎坷的关照后,从地狱蒸馏的烈火中锻造打磨的。这是来自于至高无上的天顶众神的怜悯赐福,他们就是这么赋予金雕的双眼以太阳的光辉。现在,他们将这不可磨灭的玻璃似的通透、雨水似的无形、风中无处不在的赞颂诗糅合在一起,捏出这样一双沉浸了可怖的黑暗,却同时拥有光明的影子急掠而过的眼睛。 伍六七就透过这样一双近乎荒唐的眼睛观察世人,几乎像是个不合格的诡计之神,戴上怪杰的假面具后就再难摘下去。
这双不安又平静的眼睛啊。
阿柒凝视着它们,他能从中嗅到冬季无边际的严寒气息。他看到枫树叶子在篝火中鼓动,头顶有玩笑般的北极星疾驰而过。他见到卖火柴的姑娘蜷缩在墙角中微笑,风中有低沉忧郁的声音在称颂圣经,面目狰狞的巨蟒在地底怨毒地潜逃,矮人们却在树根周围载歌载舞。他看到梵高的自画像一排排高悬在墙上,浓重的色彩与粗黑的线条不分你我共享同一方画布,明码标价的贴纸就留在边框上,用歪扭可笑的幼稚手笔写着:一夜情,500。
多项其他类服务,请向老板详谈。 谢谢惠顾,不买滚蛋。 他们彼此注视,在街灯下站立十分钟之久,没有说过一句话。伍六七小声吸着鼻子,阿柒在羽绒服下望着他漫不经心的表情,嘲弄上翘的嘴角。这寒冷是为他们量身定制的舞台,伍六七在上面松垮地矗立,台下只有阿柒一人围观。 理所当然的,围观者没有鼓掌。
但他掏出了钱夹。
伍六七便笑了,这笑容本是不该存在于童话之中的。它装填了印度草的生涩苦味,混进悲哀散去的硝烟,满是生活所致的提前到场的疲乏,彰显出他浓重到几乎可怕的逆来顺受。
这柔软是颓败的,它有着失去生机后颓唐地向命运屈服的病容。它本身就是一个悲剧,却被强行赋予现代派的形式,以其无厘头的荒诞离奇,逗得无知的富裕人家欢笑嬉闹。“好嘞,靓仔。”伍六七摘下挡住口鼻的厚围巾,强打精神后用生拉硬拽出的语调笑道,积极得好似一尾心甘情愿上钩的鱼,在水流里徒劳地甩动尾巴。这尾游鱼为它的落网满心欢喜,从他毫无苦相的神情里,挑拣不出丝毫沉郁的东西。他只是笑,好像这是一件何等幸福美好的事。“你可以买我一晚上咯,喏,想玩什么花样?我很厉害的哦。”
尾音懒洋洋地挑起来,他自来熟地走上前去,挽住一言不发的雇主僵直的臂膀,裸露在寒气里的口鼻吹出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阿柒面色冰冷,直视白雪皑皑的空旷远方,却用指尖勾起伍六七松垮下来的围巾,将它再次包裹在他的脸上。阿柒的动作过分轻巧,平淡得犹如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用包装礼物盒子的手法为伍六七紧了紧敞开的衣襟,此后,他们之间再没有过任何多余的互动。
默默无言里他们踏进酒店,阿柒掏出卡,吩咐侍应说一间房,双人床。侍应领他们上楼。伍六七素来多话的嘴罕见地清空词库,他靠在门框边打量酒店的卧房,不等那侍应离开这包厢便眯起眼睛,成为油滑老道的蛇,用嘲弄与畏惧彼此混合的目光偷偷瞥着阿柒的后背。
咔哒。门锁上了,他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地解开衣扣。这动作毫无美感,更没有暧昧不明的挑逗,只是在粗鲁地将自己冰凉的身体从布料里解放。于是这些不被需要的遮蔽在三下五除二的莽汉般的举止中遭到遗弃,成堆挤挨在地上,可怜兮兮得仿佛是从哪里捡来的破布。好啦。顾客最大。仅剩一条三角裤的人不甚在意地耸动肩膀,对自己的高效极其满意。墙上尽忠职守的挂钟指向晚上九点半。我们快点干完还可以好好睡个觉。他极为老道地说,丝毫不为自己的光裸不称职地害臊。
他向床边摸去,娴熟地蹲在阿柒打开的腿间,手指搭上对方一丝不苟的着装,脸靠在接近腿根的地方。他就这样抬头仰视着他,随后突兀地笑出声,连同眼角眉梢都欢喜地扭动起来,仿佛这是什么格外有趣的没品笑话。“幸亏我们没父母,不然这么通奸早就被打死八百回啦。好久不见,阿柒,这次又杀了多少人嘞。”
伍六七很爱笑,再小的乐子都能让他翻出来,将获得的趣味千百倍的呈现。大概是因为生活的真面目实在太苦闷也太艰难,将他活生生地倒扣在碗里,费尽心力找到的乐子便成了少见而珍稀的营养品,若不能好好利用到最后一刻钟,就平白浪费了这里面蕴含的营养价值,成为这不易寻觅的盛宴佳肴中可耻的浪费行径。
“我们都是要下地狱的,从《神曲》的顶层一路滑落到底,就像乘坐电梯,咻的一下高空坠落,发出惊天动地的撞击声。”伍六七在阿柒的胯间沉闷地说,他的话遭到衣物的遮挡,沉甸甸压在地毯上。阿柒依然沉默,用戴手套的手在伍六七的头顶蹭了蹭,这是他最大限度的亲昵举动。皮手套的冷气入侵伍六七的皮肤,让他在这黑色的手指下颤抖着打个寒战。为此他捉住阿柒的手,一股脑把碍事的手套扔到脚边。 他亲吻他的手,这个和他有着同一张脸、不分彼此的人的手。他嗅到洗不净、抹不去的血腥气,不是来源于命丧于此的倒霉蛋的,是贫困、凶暴、走投无路所留下的证明,是骨子里的标签。这些看不见的锦旗在阿柒的手心里扎根,吮吸着每个时代里最底层的人民苦不堪言、勉励挣扎的骨血成长下去,血腥的枝叶穿透了自古以来的所有世纪, 成为底层社会无处不在的灾难的根。伍六七从指尖亲吻到手腕,他的吻很淡,一触既离,仿佛只是确认,不是挑逗。
他们之间不需要挑逗,因为杀手和娼夫之间总有爱在延续。
这是躲不开也不愿躲开的联结,这是诅咒似的祝福。阿柒触到伍六七温热的舌尖,食指深深插入,在伍六七往后退却的同时碰到他的舌根。于是娼夫皱起眉头,极不舒服地抓紧阿柒的衣襟,跪在地毯上的冰凉的身体难过得发抖,连成线的透明唾液好似拧在一处的蛛丝,从他的唇角湿哒哒地一路滴落到锁骨,在灯光下修饰出暧昧的暖光。 阿柒捉住伍六七的舌,粗鲁地将它拖出口腔。他俯身过去,缓慢地舔舐这暴露出来的柔软,耳畔尽是伍六七紊乱不定的小刷子似的仓促鼻息,掌心下是对方赤裸的肉体。 杀手握刀的手寻找到娼夫的乳首,动作娴熟凝练地揉捏这块软弱。指甲恶意地剐蹭过晕开的乳晕,在上面掐出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他们终于接吻,唇与舌彼此纠缠,伍六七发出急促微小的呻吟,在阿柒主导的动作里挺起腰身。他喘着气,感到自己头脑发晕,目眩神迷,世界在他脚下颠颠倒倒,他仰头扎进绚烂的万花筒里,在扭曲变换的湍急旋涡中尽情迷失。就这样吧,阿柒,弄晕我,把一整个倒霉的冬天碾碎。亲吻的间隙里伍六七贴在阿柒的耳畔,笑得很是猖狂,逐渐回温的身体让他再次恢复活力。 他推着阿柒的肩膀跨坐到他身上,吸着气拽下最后一块遮羞布。三角裤被丢得不知去向,某种情愫在潜滋暗长的阴影里骤然勃发,这是无法遏制的对彼此的恶意。杀手的衣服凌乱了,伍六七看到来自他眼中浓郁而夸张的血腥的颜色,这样的注视引起他阵阵不安的战栗,他感到腿脚发麻,不可控地要在阿柒的脸上身上胡乱地亲吻一通。
他亲得没头没脑,生猛的撩拨让两人在没有章法的纠缠里方寸大乱。阿柒在欲望的熏染下红了眼睛,伍六七还在扭动屁股摩擦他的阴茎。他就这样粗暴地塞进一根手指,惹得在他身上胡作非为的混蛋惊慌地发出短促的颤音,彻底瘫软在阿柒的掌心,腰杆软绵绵地塌下去,沦落为一束抽干了水的野花。再多点,靓仔。他的黑眼珠迸发出猛烈的光彩,似乎有火炬在洞窟里熊熊燃烧。他在等待献祭,在等待沦为灰烬的最终。 他们翻滚着交叠,伍六七从不掩饰自己的声音。他在这片远离人烟的房间里纵情歌唱,溢出连绵不断的、哼唱般的低吟,时而又转成高亢的咏叹调。他过分湍急的呼吸好几次噎住了声音,他便哽咽着把头扭过去。“阿柒,”他攀上阿柒的肩头,咬出一个浅浅的牙印,“你得要我。”他们做爱,却像一场激烈的审判。阿柒拨开他碍事的无处放置的腿,握住他的脚踝贴近。伍六七枕在叠起来的被子上望着他笑,那种笑容——讨人厌得仿佛是嘲弄着彼此又像是讥讽着上帝的微笑,脆弱得像风中的稻草般空洞无依的微笑——阿柒感到自己被揪紧了,在这无耐又残忍的微笑里。
他操进伍六七敞开的内里,接受他柔韧的裹挟,亲昵又紧致的包围。伍六七在他眼前流淌出痛苦和快意的眼泪,咬着牙关抗着他每次不可理喻般的深入撞击。如火的热情,如水的紧密,阿柒将阴茎推挤到了不可能更深的程度,顶弄得伍六七断片的讨饶和恳求连不成完整的句子,使他在混乱中咬住手指,抱住自己的大腿啜泣着叫他柒哥。求你了,喃喃自语的声音,数不清的疯狂思绪。你得要我。
我要你。阿柒搂起他,这最普通不过的亲昵行为,在他们之间却堪比一种酷刑。他把他揉进怀里,为的是更深入更暴戾地占据。他侵入他,他的身体和他的生活,他们是骨肉相连的同体共生,是狼狈为奸的血缘关系。伍六七有时会无法自拔地沉浸在来自阿柒身上的血腥气里,他开玩笑般的说,如果我是你。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去杀人。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去做娼妓。 但是我爱你。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我爱你,就是珍惜我自己。 你看这世上几多荒凉,绿了芭蕉又红了衣裳。夜里海棠花开开几许,天涯沧海不分离。你对我而言何其简单又容易,就像一个不可解的谜题。愿上天把我毁灭吧,求他不要毁灭我的兄弟。
伍六七覆上阿柒的唇,他们的吻冰冷,永不升温,凉得像是极夜里产生的薪火。但我不是你。他终于喘息着呻吟,发出欢愉与苦痛相互夹杂的叹息。 所以你还得要我。 阿柒用他一次紧过一次的鞭挞回应,这宛如古老壁画上代代延续的充斥了兽性的交媾,这无言的厮杀,要在伤痕中获得继续生存下去的累累动力。伍六七承受着,并且欢乐着,他扶着侵入他的人的肩膀,在雌伏中心满意足并心甘情愿。何其不幸,何其有幸。 好。阿柒将他翻个身后再度挺入,神情寡淡得如同山泉里的水流。我要你 我说的都好? 你说的都好。 那你不会死的。
伍六七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停顿,哪怕阿柒强有力的入侵让他几乎晕厥过去,但他还是努力维持着戏谑的恼人腔调。然而阿柒在回答的时候慢下来,看进伍六七的眼睛,看进那双游刃有余却又紧张不安的眼睛,因此杀手无声地叹气。他点头,手掌搭在伍六七的胸口上,胸膛下的心跳稳定而持久,杀手推起他的腰做最后猛烈的冲刺,让伍六七彻底瘫成一团,仓促得几乎喘不上气。
这场战争要停歇了。伍六七埋进枕头和被褥的怀抱疲劳得不肯清醒,他听见洗漱间有不间断的水流声吵得他不得安宁,令他难以很快睡去,在这半梦半醒的接近昏迷的状态中,夜空的云层之上似乎有某种凉薄的声音,以一种难以辨认的庄重感低声起誓。 我不会死,那声音如此说道。
因为,我保证。
 

0.00

 
伍六七睡眼惺忪地翻身下床,身上就穿了一件黑色短裤。幸好盛夏的夜晚并不冷,他蹲在收纳篮前伸手进去,从一堆积压的衣物底层拽出条浴巾来。
这让他废了些时间。
他掏掏耳朵,稍微清醒了些,饶是谁在半夜三更被强行打断美梦,恐怕都不会显出神采奕奕的样子。“浴巾拿好,”说着他又张大嘴巴打个哈欠,手中的浴巾胡乱塞过去,“去洗洗澡,松松筋骨啰,看你这龌龊样。”
半夜三更踩着一地月色回家的刺客抓住伍六七抛过来的浴巾,随意折叠几下抱在怀里。他满头满脸过滤不掉的腥气,藏蓝色的衣服经过穿堂风一吹,湿黏黏地裹紧他的身。伍六七提鼻子嗅了嗅,登时呛出好几个喷嚏。
“哎!先等等,你有没有受伤?”他没扎辫子,散乱的头发自两侧的耳畔落下,挡住一双光亮亮的眸子。伍六七光着脚凑过去,毫无章法地在阿柒身上胡乱拍打,伤口什么的没检查出来,反而蹭上一手的血迹。
眼看伍六七的脸色由白转红再变成惨白,阿柒把收进刀鞘的千仞暂时放到墙边靠着,握住伍六七的手腕,用尚且干净的袖口将上面未干的血痕擦净。黑暗中伍六七没留意到阿柒的眼神,或许这是最佳的掩体,能够把阿柒的生活完美地沉入湖底,蒙上叠加的黑纱,哪怕最有名的神婆也无从寻觅。
他照比平时更加沉默,每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里都蕴含了些许淡漠和无措。夜晚从他背后铺展双翼,他的影子落在身前,追上伍六七的脚踝,混进他的身影里,紧张地缠绵,两相混杂,糅成黑魆魆的一片,默契得仿佛一般无二。饶是粗枝大叶的伍六七也能隐约觉出氛围的古怪,但是理发师没多问,他啪的一下利落地拍开客厅的顶灯,暖黄色调的光晕迅速扩散开,阿柒的影子又扭转到身侧,仓皇地躲进墙角里窥视。 伍六七压下眉梢琢磨几秒,然而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很豁达地竖起拇指,冲着浴室指去,笑容里有挥之不去的贼气:“要洗澡去那边,现在还不走,等着给你大保健呀?”
阿柒噎了一下,顿时扭头走得潇洒,把门关得严丝合缝,像是在防范偷窥狂。
伍六七在灯下乐得直不起腰,露出一排整齐的牙。他爱惨了阿柒这种禁不得逗弄的好面子的个性,每每击中要害,都有种调戏阿sir般的爽快劲儿。“又没有外人,怕什么咯。”他伸直胳膊往沙发上一坐,没了回去补觉的心思。遮不住的光从浴室的门缝边缘探头探脑,漏了一地的晦暗,水流声打在浴缸边渐次增强,像钢琴家不断加重弹奏的音符。
一个个小蝌蚪般的音符,如珠如玉,在扩大的溪流里逐渐淹没了声音。伍六七翘起二郎腿,整个腰身拧歪着趴倒在沙发上,扭曲的柔韧度叫人叹为观止,也不清楚是有劳于阿柒的不懈锻炼,还是他后天培养的高超躲避技术所激发出的潜能。
阿柒回来之前他睡得并不安稳,这很罕见,以他通常不做梦的体质而言,通过揉皱的床单枕套只能勉强回忆起不久前噩梦的片段。饶是完全记不清晰的梦境,只要尝试拽起管理记忆的那一块领域,他都会下意识冷汗直流。和阿柒完全不同的是伍六七是享乐派,但凡没趣的记忆他从不喜欢苛求,有则一笑忘之,无则皆大欢喜,因而他活得总是特别潇洒自在。
但是这回有哪点不一样,他似乎共通了阿柒的记忆,在这夜幕的掩护下屏息凝神,踏足他根本不该前往的禁区。
他耳边充斥了浴室里密密匝匝的水声,感到没来由的烦躁,这让他忽然很想推门进去。至于进去干什么,哪怕只是看一眼也行呢?他想起刚才敷衍的检查压根没法真正确认阿柒厚实的衣服底下是否有伤口在流血,一眼看去并无异状的衣服说不定也有他自己的痕迹,反正血腥味大体一样,不可能区分的出哪个是人的,哪个是门口的鲜猪肉的。
指不定是阿柒回来的路上黑灯瞎火摔进颜料桶里,蹭上满身油漆。
伍六七正经的时候不多,现在他拿一颗苹果做接抛训练,二郎腿左换右换,心情不仅没有平复,反而越发锣鼓喧天。转眼间他又一脚蹬在茶几上坐直身子,张嘴咬下好大一口果肉,吃得两颊都隆起一小块。
他就穿着一件小短裤,连拖鞋也没管,索性打着赤脚溜达到浴室门口。小方玻璃蒙上一层水雾,伍六七把碍事的刘海捋到耳后,相当利索地推门就进,连点思想斗争都没有。
“忘记问你啦,你热水器开没开呀?” 伍六七刚进来半个身子,差点横尸当场。 他满头冷汗,魔刀千仞的刀锋正点在他脆弱的喉咙上,在往前多递出半寸,他就可以顺势躺倒索要赔偿。 “你干嘛呀,太变态了吧,连自己都杀!”
他搂住门框没把喉咙喊哑了,幸亏碍于音域限制,阻止他向更高处发展潜能,否则要真是个男高音,他估计能一举突破hing hing C,取代鸡大保,成为小鸡村里最靓的鸡。 阿柒还坐在浴缸里,看到是伍六七后反手收回长刀,放在浴缸边缘他伸手就能拿起来的地方。
不大的浴室里满是水汽,是个人就能知道他放的是热水,伍六七方才是典型的没话找话。但是阿柒看了看伍六七没有任何看点的平庸身材,相当配合地回一句:“开咗。” 他这样听话的安静模样让伍六七不禁搓几下手指,有点照料大型食肉动物的心潮澎湃感,转眼就把方才命在旦夕的突发状况抛到脑后,一路光着脚走过去,在浴缸边弯下腰,眼睛里满是不加遮掩的不怀好意。这似乎是阿柒有史以来头一次如此坦诚地面对他,浑身上下精赤干练,未被水雾遮挡的上半身全是走势清晰的有力线条,隐隐能看出蛰伏其中的肌肉轮廓。
从两道犹如刻痕般陷落的锁骨,到覆盖肌肉组织的肩头,再顺坡看到线条干练的前胸,伍六七还想再向下,探究水纹掩映下不够真切的部分,但被阿柒忽然凑近的举动中途打断。
玄武国首席刺客凝视着伍六七的眼睛,沉淀后色泽浓郁到有些骇人的眸子铭刻了伍六七的影子。那双眼睛红得像精心培养、过分雕琢后致命的罂粟,焕发出浓艳又充斥着死亡的魅惑的压抑,像指引向无尽深渊,攀附在荆棘丛里挣脱不能的彼岸花,像玛瑙和珊瑚,像焚烬三百里连营的潋滟火舌,像化不开的朱砂,在绝望中扭曲挣扎,积压着无处释放的苦痛,与退缩着犹疑着,不期望得到丝毫回应、濒临到极点的渴求。那是无言的声嘶力竭的呼喊,失去诉诸语言能力的小美人鱼书写在泡沫中的求助,一个个破裂崩碎,竭尽全力的期盼居然抵不过一点点注目。
阿柒的体温远比常人要低,他似乎是天生易寒的体质,夏天最热的时节里不见他有什么异状,秋天刚到的时段,他的温度就低得像在冰天雪地里等候多时的旅人。
他明明浸泡在这般滚烫的水中,触碰伍六七脸颊的手却依旧散发出捂不热的凉意。伍六七不合时宜地想起上半个月他随口一问时,阿柒撩起眼皮不带感情的解释。 我血冻,天生嘅。
阿柒慢慢靠近伍六七,凝视着他的眼睛,满心疲惫地将额头抵上他的肩胛。
两人中间隔着浴缸被水打湿的外壁,伍六七单膝触地,手臂搭在浴缸的边缘,摸到一手湿润的水汽。冰冰凉凉的,贪恋地附着在他赤裸的手臂上。
他不敢动,连呼吸都有瞬间刻意的屏息。阿柒的发丝润湿成乌黑的一片,塑在他眼底,卷曲的发丝偶尔擦过他的鼻尖,清浅地在他同样赤裸的心尖不算用力地拽了一下,或许这点不安的瘙痒也只是他自己的臆想。
他们是镜子里的两相对照,是完美复刻后拼凑成一场畸形秀的双生,是经过命运的手无礼撕裂的蓝蝶。他们本该不分彼此,却又格格不入到互视对方为仇敌。掌心的纹路相当,背后的齿轮却大不一样。他们有各种各样毫不相通的小习惯,一个在盛大的日光底下恣意妄为,一个糜烂在不化的雪山地底,在塑造他也成就他的阴影里瑟瑟发抖。他们该是不相交也不平行的轨道,从同个起点出发后又背道而驰,中间隔绝了一整个世界的横截面。然而现在转过360度的角,面对面飞速驶来的车头笔直地碰撞在一起。
浴缸四壁外凉内热,伍六七温暖的身体贴上外壁,阿柒的前心触及内里。两个人在弥漫的雾中凝滞,阿柒干涩沉重的心跳犹如一声追赶一声的钟鼓,挤压到瓷壁里,带动伍六七的手臂一同震颤。
如此亲密无间的距离,不,他们仿佛跨过了距离的标尺,站在各自的边界上,如初生幼儿般尝试着伸出手去,怀抱碾压在灵魂上得不到纾解的渴望,试图捕捉对方急促不安的呼吸。
伍六七闻到来自阿柒身上独有的生冷气息,极具侵略性的凉意,像从雨夜里灌注雷电风声的刀刃,红绫束缚下的折断脊梁的妖精。一刀刀、一道道向前撕裂般推进的利器,随时准备剖开羔羊的肢体,进献给看不清面容的神明。在灌注呐喊的寂静里被败坏、被塑形,被染成一副怪异的腔调,好像怪物坐在孩子目光不及的高墙上,聆听至上的高空传来诵读福音书的声音,一点点吞噬了自己的心。他行走着,喘息着,如愿以偿地成为一张干瘪的人皮。只剩下那颗被撕咬的伤痕累累的弃之不顾的心,仍旧强烈而有力地搏动,重新铸成一个活生生的自己。
阿柒藏在阴影里,张开嘴就能轻易地咬住伍六七脖颈上最致命的那根血管,潜藏在皮肤下不知疲倦地运输赋予这具身体以生命意义的根基。他有多恨他,强烈到每分每秒都渴求着品尝到他生命的滋味,割开皮肤探究这完全两相成长的躯体,看看他包裹处理的血管是否也是同样发黑发紫到随时腐烂的田地。好像行走在刀尖与焰火构筑的塔顶,灼烧着的干渴让他头晕目眩,在背反的冷静克制里缓慢地分崩离析。
他有这么的恨他,恨到恨不得他灰飞烟灭,连带他随手可得的烂大街般铺天盖地的日光一并烧尽;恨到祈祷天降暴雨,淹没这岛屿就像淹没罪人的索多玛和蛾摩拉;恨到痛不欲生,难过到五脏六腑都化为齑粉;恨到连一刀杀了他都觉得太过轻易,在如同上帝的黑色幽默里,寻不到入口的地基。
他有这么的恨他,恨到、珍惜到、宝藏到骨子里仍觉太浅,恨到想就这样搂在怀里,直等到他背负的罪大恶极公之于众,残缺不全的灵魂在十字架上流不出一滴鲜血。恨到想要在他面前不管不顾地痛哭一场,把经受的残忍不公的旧伤痕全部平摊在他眼前再度撕裂,在等不到黎明的长夜里呕的干净。甚至想就这样去逆天改命,经历九九八十一的磨难,褪去一身罗刹面容,再踏着朗月风清的云霞走回来,正大光明地和如此美好的自己并肩而立。
是美好吧,是吧。这样无拘无束欢腾自在,这样戏耍逗弄十项全能的那个“自己”,怀有诸多不加遮掩也不怕人提的坏毛病,在人世里纵横着走过一遭,离去时也不过拍拍屁股,说一句“五十年后定好汉”。
他连想都不敢想,动一个字的念头都算得上是奢望。
这样活生生的自己,他怎可能不怀恨在心?不嫉妒到想把他揉到骨血里好好保护,为这再也得不到的生活拼尽全力。
伍六七蹲在潮湿的地砖上,手指搭在浴缸的边缘,一时间陷入不知所措的僵直里。阿柒那如即将崩裂开来的瓷器般一触即碎的脆弱姿态,似乎就连一次呼吸的不当,这个生长在背反两极的阴影当中逐步腐朽的灵魂就会化作焚烬的飞灰,散落到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去。一如他空荡荡的影子,杵在他背后,成为一幅拼接起来的剪贴画。
“靓仔,怎么了?” 阿柒闭起双眼,轻轻吸气。 “冇事。”他答。 水一点点冷下去,氤氲的雾恰似一条条装有生灵的容器,逐渐包裹在两人身上,蒙上细小的水珠。伍六七跪得膝盖有点疼,他顺势换成蹲姿,手掌覆盖在阿柒淋湿的头顶,胡乱地大力揉搓几把。 “ 乖啦乖啦,不要怕哦。”
阿柒看到这样一张脸,他分外熟悉的,然而每分每秒的神情均为陌生的脸,深切的无力犹如蓄势的火山口,积累的诉求纠结缠绕着,胡乱拧成结实的绞索。他在伍六七教唆似的话语里抬头,眼神冷沉沉的,坠落一地碎裂的星星。他手里没有杀人的刀,却牢牢握住伍六七的肩膀,探身搂住他的腰,摸到上面不成肌肉的脂肪层。一次用力,一次后倾的躲避,伴随沉重的落水的声音,伍六七横躺在浴缸里,两条毛毛的长腿卡在边缘,整张脸都因惊吓而扭曲到错位。
“哈?”他抹掉脸上的水,满眼的震惊。 “阿七。”阿柒坐在浴缸对面,中间水纹荡漾,如不安的分隔符横亘于此。刺客的眼瞳漆黑如铁,在暖光下仍折射出忽略不掉的锐利。这锋芒是从他心底蔓延出的实体,远非实物那么脆弱。锋芒搭在伍六七的胸口,他低低的呼唤声激得后者下意识地往后缩缩脖子。 “我在喽,你要做啥。” “阿七。” “在啰在啰。” “阿七。”
伍六七认真了,他没回话,湿透的小辫子贴在他的后脑,不时向下滴落水珠。他浸泡在变冷的水里,短暂的空白后凝结的气氛开始流动——他动起来,牵动一块块的水泥板一样的氛围,撼动着打开裂隙。理发师严肃地挪到刺客面前,一丝笑意也寻不到,连同眼角眉梢都平板拉直,成为条有力的线段,竖立在刺客眼前,再也无法忽略。 他的双手蕴含了挥不去的热量,好像是来自赤裸的皮肤下更加坦荡无虞的魂魄。他的血液是滚烫的,流动不息的,在这躯体内部不停地循环再循环。伍六七把这温暖的手伸去,拢住阿柒的脸,就像拢住两道残月的轨迹。他在阿柒阴郁的注视里提起一口气,拉近距离,不间断拉近,带着一鼓作气的势头凑上前去,动作干净又坦荡。 伍六七吻上阿柒的唇。
他吻住阿柒的唇。
伍六七闭上眼睛,他似乎对所有的举止都不甚在意。无论是符合常规的,还是超出常理的,似乎世间万物都各有其存活的理由,他是最不在意所谓规律的那个。因此,无论看起来有多不可理喻抑或是多难以想象的事,只要由他做出来,都浑然天成般的确定无疑。
他拢住阿柒的脸,如蝴蝶落在画框边缘,清淡地停驻在交叠的双唇。这是个纯粹到几乎不含任何杂质的吻,宛如是发生于雕刻家手中石膏雕塑的亲吻,冷淡,平板,带了些许安慰性。它没有丝毫暧昧的情愫,无论是发生在谁的瞩目里,都是一个无法令人多想的举动,恰如母亲亲吻孩童的额头,浪花冲上海岸打湿沙滩的石子。伍六七或许只是想安慰一下深夜归来后略显垂头丧气的阿柒,当然,阿柒并不垂头丧气。
但他能感觉得到。那份挣扎,那份无人谛听的呐喊,那份焦灼的彷徨不安,是阿柒的世界里埋藏多年的东西,本该葬于厚土之下,却在伍六七面前暴露无遗。
没办法啊,伍六七坏心眼地想,谁让他就是知道。 伍六七松开手,也只是松开了一寸。阿柒很快捏住他的手腕,精确地按在骨缝的交接处,让伍六七悚然一惊。 “你攞我讲笑?”阿柒猛然往里一带,让伍六七跌进他的怀里,结结实实一头撞在刺客的胸膛,撞得他鼻尖一阵酸麻。
他没来得及抱怨,几句即将出口的话憋在肚子里,双唇张开,阿柒的舌携带了刺客含蓄却生猛的情绪冲撞着闯入。他被纠缠进这个荒诞怪异的剪影中,苦涩和孤独如佐料般烙印在阿柒脊梁里的往事全部凝结在他闯入的舌尖,不含希望地悲愤发泄。有点像一个孩子,这家伙。伍六七吓了一跳,随后了然地在孤独的刺客肩头上抚慰性地轻轻拍打,他能嗅到刺客背后陈年创口的腥涩气,尽可能柔和地承受来自于暗处的自我传递来的一切。
阿柒沉静得如同丧失一切感情的标本画,精致瑰丽,却散发出冷柜里摄人的抗拒。他与生活之间横亘了钢制的刻度尺,遥遥地两相对视,谁也不肯向前踏足。但伍六七知道他是活生生的,触手可及的,会有无数不经意的小动作,无数暴露本性的小眼神。就好像他第一次喝汽水时会皱着眉表示很奇怪,却会在下次打开冰箱门时自然而然地握住剩掉的半瓶。
是小孩子吧。 穿戴斗篷,装扮成大人的小孩子。
怎么能讨厌阿柒呢?这么有趣,这么好懂,复杂一点的事都近不了他的身,他分明是个感情纤细敏锐的、神一样的人。 伍六七的亲吻并不娴熟,更多的是耐心和承受。他疏导着阿柒逐渐安稳下来,由饱受愤怒与伤害的野性狼,化为毛发柔顺的大型犬。 他舔掉唇角沾染的水渍,露出不免邪性的笑容,拉过阿柒隐隐泛红的脸庞,在刺客的脖颈间留下一个牙印。 阿柒有瞬间绷紧肌肉,随时有将伍六七扔出去的可能。但是他冷静而克制地坐在近旁,看起来反而有些异样的乖巧。
“别闹。”半晌,他叹息着转过脸去,单手捂住半张脸,喉结不住滚动。伍六七存心要逗他玩,阿柒吃瘪的样子总会让他得到某种低劣的满足,像是欺负老实的三好学生。 尤其是,怎么说呢,这个三好学生还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看你蛮可爱。”他说着伸出手,坏心眼地摸几下阿柒显眼的胸腹肌肉,又捏又掐,手感自然没得说,一旦上手他就不想再草率收回来。 阿柒偏过头,发出一声别有深意的冷笑。这声笑稍纵即逝,漏进空中就消失不见。他抓住伍六七不安分的手向下,径直按在一处昂扬硬挺的部位上。 赤裸裸的肌肤相触,滚烫的热度和坚挺的硬度均让方才还玩闹得正欢的伍六七呆成一只笨头鹅。他和阿柒两两相对,当事人还淡定自若地凝视着他,伍六七脸腾地红成一朵天际线边的火烧云。
“放、放手啊,扑街仔。”
这个人蔫坏,手掌下就是男性热源的伍六七后知后觉地从阿柒颜色凝滞的眼眸里恍然大悟,等到阿柒眼睑低垂地凑过来吻他,他的脑袋还陷在过强的冲击里浑浑噩噩。 阿柒一板一眼地在伍六七的身体上打下印记,据说猛兽们会在自己的领地周边留下自己独有的气味,以此警告其他虎视眈眈的同族。阿柒的吻和圈出领地的狼虎别无二致,他一口口咬下去,每次吸吮都留下淡红色的两道残月,好在并不疼。伍六七还云里雾里的弄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样子了。
“喂喂喂,等一下,阿柒。”他终于抓住阿柒的肩膀,挣扎开少许距离。阿柒的眼睛好似没有阳光照射的万丈深海,凝结成穿不透的暗质,种下郁沉沉、冷森森的密林。伍六七头一次意识到他面对的除了有“另外自我”的标签外,还有“首席刺客”这块谁也不会轻易忽略的招牌,他咽了口分泌过多的唾液,竖起食指,一脸的严肃认真。
“你想做?”
阿柒压抑地吐息,伍六七的拿手好戏没能诓骗到他,刺客连反省的意思都没有,只是随手撩开湿漉漉的刘海,不容置喙地颔首。“唔可以?” 事到如今伍六七只得从浴缸里站起来,黑色短裤紧致地裹住他的大腿根,他浑身上下就这样一条更显诱惑的遮挡。理发师握住脑后的小辫子拧紧,算是把多余的水分滤掉。 “可以啰,去床上,急啥急啦。”末了,他还不忘就没常识这个话题啰嗦一句:“浴缸里冷得要死,好容易感冒。” “畀你唔锻炼。”阿柒拎起千仞,从对墙的挂钩上挑下白色的厚实浴巾,劈头盖脸地扔到伍六七头顶。 “抹干净。” 伍六七胡乱扒拉几下,终于挣扎着把头露出来,发出一声嘟囔似的叹息。 “又不是小孩子,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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