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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池震离开以后
01.
十月三号。
距离池震失踪已近过了小半年。
“师哥,有个醉鬼非要嚷嚷着来报案,说自己的老婆被别人偷了。”
“偷老婆怎么告到我们刑侦局了?”一直用案卷挡住自己脸的男人头也没抬,只能听见他毫无起伏的语气。
“唉,我哪知道啊。他还非说不是那种偷,是偷人的那种。”
陆离皱皱眉,他刚放下案卷,正在往自己的手上套薄手套,现在听闻也停下动作。宽大的办公桌面放着他刚才细致研究的档案,档案袋名没盖上,估计是不太重要的旧案子。郑世杰的好奇心直接被勾上来,他趁着陆离一时没空管他,偷眼往那儿看一眼。
电车杀人失踪案。
“走,去看看。”陆离对郑世杰的小动作毫不在意,他整了整衣服,率先推门出去。
十一月份的桦城还是较比其他地区更暖一些,大概是临海的缘故,气温总的来说调节的很好。但即便如此,迎面吹来的冷风还是带出刀锋般的冰凉,门口长期巡逻的警卫也不情不愿的在值班服下多穿件毛衣,以免到晚上坑不住骤降的寒气。
门外还有上午清洁工泼下的水,陆离刚推开门,差点一脚正中红心,踩到结成的冰面上滑倒。好在鸡蛋仔跟在他后面察言观色,危险来临之时,他下意识伸手拖住往下一沉的师哥,换回陆离表示感谢的一瞥。
郑世杰僵硬地哈哈半天,趁陆离扭回头的功夫赶紧擦掉额上密布的冷汗。
整个刑侦局的气氛远比外界的寒冷更加严酷,现在每天踏入局里,都像是一步步踏进地狱接受酷刑。而掌管每天刑侦晴雨表的阎罗王,正是现在这位事必躬亲的副局长。
单从工作上来看,陆副局绝对没话说。哪怕是现在,他也做不到把自己的屁股安安静静地摆在他那张专座上。但凡一有案子,他们必然能在第一现场看见自家副局的身影。比起这个位置来,倒不如说他更贴近刚来局里没多久的实习生。
其实这种认错的糗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几个月前来的实习生小倩就成功一脚正中坑底。
新来的人连队里的人都没认全,就开始积极地跑现场。结果等他们大部队开到,陆离早就在现场恭候多时了。他们下车的时候,他刚从尸体旁边站起来,正不着急不着慌地往下脱手套。大概是小倩实在是想赢得大家好感,小姑娘指着他们局长的鼻子就扯起嗓子喊:“你是怎么进来的?这是案发现场,无关人员不可以私自闯进来!赶紧给我出去!”
陆离动作一顿,抬起头冰冰凉凉地看向她。小姑娘被他吓得往后倒退好几步,八厘米高跟鞋正中老高的脚背,让受害者疼的直接蹲下身来。
“新来的?”陆离收好医用手套,在手里甩几下才叠好。他也没有再打理这个踩雷的新人的意思,扭头直接对鸡蛋仔说:“郑世杰,扣掉她的实习分。出警期间不能穿高跟鞋,连这点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来刑侦局的。”
说完连一眼都没给开始慌张的新人,把报告往鸡蛋仔手里一塞,头也不回地坐上车开走了。
“哎不是,你以为你谁啊说扣就扣!”
小倩急的一张脸都涨红了,让她满脸的厚粉遮盖上,效果就像是还没去毛的桃子。鸡蛋仔苦着脸把这不依不饶的孩子拖走,站在一边的温妙龄冷笑几声,说道:“那是刑侦局的副局长,我们所有人的顶头上司,你说他是谁。”
一句话下来,小倩瞬间老实了。她是凭借自家老爹还算有点钱,左右疏通,才把她这个不成器的女儿弄到刑侦局,找个工作让她别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她哪能想到,实习第一天就得罪了副局长。
郑世杰同情地拍拍小倩的肩膀,向陆离那辆车消失的方向看一眼,说出一句在小倩听来莫名其妙的话:“师哥本来不是这样的人,你别太往心里去,就是赶的时候不太好。”
完了他也不管小姑娘到底听懂没,话音还没落地,他就带好手套加入调查现场。
这件小插曲的结局就是,小姑娘主动申请调去其他分局实习,然后上头给他们局里分来一个陆离的校友,多么优秀也谈不上算,好在那位也没后门可走,算是填补了这个空缺。
陆离看似平静,但就是这种反常的平静让所有人都吃不消。就像是脚底下踩着一个地雷,你不知道是真的是假的,但是谁也不敢真把脚拿起来试试。
池震消失这么长时间,还有那天早上验证地铁上的过量血液,就连上头就觉得这个人是必死无疑,对他的通缉令应该早就可以撤下来。但是陆局长偏偏就让它挂在那里,哪怕越来愈多的通缉令一条条压下来,渐渐无人问津。
郑世杰呼出一口白气,看着散开的雾气弥漫开,将陆离的身影勾勒到模糊不清。
前来报案的醉鬼多半还没醒酒,桌子上放着一堆用来醒酒的王老吉。可怜的中年大叔不断偷眼瞟着陆离,被人家偷窥的副局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就是浑身散发出低气压地往那里一坐,用眼神示意对方接着喝,喝到什么时候说话不打结才能停止。
大叔惨兮兮地面对满桌子开封的王老吉,喝的他觉得自己只要张嘴就会吐出来。但又因为刚刚才见识过副局徒手捏爆王老吉的残暴画面,吓得他不听话也不行。
好在最后陆离点着手指,估计喝的可以了,颔首示意对方可以开始叙述。
啤酒肚的中年大叔几乎是感激的放下易拉罐,那副获得救赎的表情让人不禁怀疑他下一秒就要跪下来朝拜。
他打了一个绵长的饱嗝,紧张地揪紧脏兮兮的袖口。
“事情是这样的……”
张玉斌是整个花城里,只要提起来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这倒不是说他本人有多么多么的厉害、多么多么的值得钦佩,而是他作为一介地痞流氓,只是凭借他不怕死的精神,就获得花城老板的赏识,最后还成了人家的干儿子,顺利获得继承权的“光荣事迹”。
几个月前花城老板周先生意外出车祸去世,张玉斌在他的葬礼上好好地大哭一场,生动形象的上演事后孝心的大戏。老人家死后没过几天,曾经的太子爷就美滋滋地穿上花城老板的专属礼服,面向全桦城宣布——花城娱乐会所自此,归他掌管。
这件大事一时轰动桦城,就连桦城刑侦局的人都知道这个消息。据说周先生的车祸现场刑侦局还去跟进过,但最后还是归类为意外事故。
最近,这位上任没多久的黄鼠狼十分不高兴。倒不是因为生意场上发生乱七八糟的事情,凭他当年积累下来的不要命的威吓力,暂时还没有人敢来挑他的毛病。黑道的、白道的或是黑白通吃的人都知道,别看张玉斌这小子本人是个绝对的人间垃圾,但除非你能确定把他搞死,否则这小子必然追到天涯海角的来追杀你,而且会用尽各种合法的、非法的、擦边球的手段。
能让他烦恼的,是最近他玩的太疯,导致一连好几天都没再遇到什么能让他感兴趣的货色。
花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一个会所,能玩的他早玩了个遍,能睡的也都睡到昏天暗地。但现在实在是没什么能激起他兴趣和“性”趣的东西——到前台后台随便抓个妞儿或舞男来,他不用眨眼就能说出对方的三围,而且偏差值绝不会大于三。
“要是花城内部没什么让你感兴趣的,不如出去走走?”作为黄鼠狼张玉斌的多年好友,曲恒比谁都了解他。狼狈为奸的两个人脑回路出奇一致,他这边刚说完,张玉斌眼睛就亮了。
他们两个纨绔,谁都对经商没有半点天赋,在吃喝玩乐上却可谓是造诣颇深。哥俩当场一拍即合,决定去随便挑一家酒吧,进去砸场子找乐呵。
“我听说最近这片儿有家小酒吧新开张,可还没给你交保护费呢吧?”曲恒掰着手指挨个数过去,“好像是叫什么cataclysm。我操,还真挺他妈洋气,居然弄个英文名。”
郑玉斌拉上安全带,嘴唇嘟起吹了好几声口哨,看上去心情相当不错:“说不定老板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呢,咱们得过去开开眼。”
“是你开眼,还是开他的眼啊。”曲恒乐得牙不见牙眼不见眼,这让副驾驶上的黄鼠狼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膀。
“废他妈话呢,当然是让他好好开开眼界。”
“哥哥我,会玩儿着呢。”
“你是说,自从你的妻子韩美玲女士去了那家酒吧打工,就再也没看见过她?”
“是啊,要不是已经七天没回家了,我也不能来报案啊。”
陆离直起身子,微微靠近明显紧张的报案人,声线平稳,没有丝毫威胁的意思。但是啤酒肚就是从他的神色里感受到浓浓的恐吓,让他说一句话能打三个结。
“既然已经失踪了这么久,而且电话微信都是失联状态,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报案?”
“这不是,我这不是因为,”啤酒肚汗都下来了。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的往下滚,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炎热的三伏天:“这不是因为我今天才发现她把家里的存折、银行卡什么的,都带走了吗。我、我没钱买酒,不然……”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和脑袋同步往下垂。本来挺庞大的身躯,现在就差团成一个球,向全世界宣布副局看不见他。
“你老婆失踪了那么久你不知道报警,没钱了知道跑过来了。不是,你是不是有毛病啊!”旁听的郑世杰差点没忍住,要把手里刚出炉的鸡蛋仔扣在他二百码的脸盘子上。好在温妙龄在底下及时偷偷拌他一脚,让他站立不稳地拍到玻璃门上,不然这热乎的鸡蛋仔就要这么白白浪费、香消玉损了。
“你激动什么,没看见陆副局都还没说什么吗?”
鸡蛋仔揉揉压扁的鼻子,抬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过去:“真的啊,师哥怎么做到这么平静的。”
温妙龄抱起胳膊,暗自抓紧她的袖口。
是啊,陆离现在这样子,平静的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如果你的妻子没有被害嫌疑,只是单纯的离家出走,那就去其他分局报备,侦处不予立案。”陆离靠在椅背上,例行公事地开口,手中那只墨绿色录音笔被他咔哒一下关掉。他干干脆脆地站起来,脸上呈现出漠不关心的木然状态,没再多停留一秒。
郑世杰赶紧把玻璃门拉开,陆离目不斜视地走出去,每迈出一步都均匀的像是台机器。
郑世杰有点不安地目送他离开,回头冲里面愣愣地发呆的大型垃圾示意。
“出来吧,都说没办法立案了。”
由于嘴里含着食物,他的声音听起来含含混混的。可能就是这种模糊不清的语调刺激到了啤酒肚,他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冲门口垂头玩手机的温妙龄和鸡蛋仔说:“等、等一下!我记得美玲失踪前几天一直在和一个陌生的号码打电话!”
温妙龄终于抬头,第一次带点认真的意思看着他的脸。
“美玲她有没有可能是,”啤酒肚吞咽一口口水,神色显得相当不安,“是被拐卖了啊?”
鸡蛋仔停止咀嚼,若有所思地抓抓脑袋。
他犹豫一下后,跟严肃起来的温妙龄小声商量。
“要不,咱们把师哥叫回来再问问?”
温妙龄的回应则是直接把文件袋拍到鸡蛋仔怀里。她抬起下巴,冷淡地冲啤酒肚说:“现在,坐回去。”
02.
Cataclysm
酒吧装横的很别致,从门外看,只有小小的一个霓虹字的招牌。没有那些五颜六色的彩灯,或者震耳欲聋的音乐来做宣传。要不是因为墙上明确画了一只酒桶的涂鸦,说它是新开的小书店估计也没人会怀疑。
门脸很小,一旦拉开门进去,就会发现什么才叫别有洞天。相比于外表的复古文艺,内里倒是绝对不会让人错认为来错地方。
四散的酒座和沙发安置在各个边角,正中央是面积够大的舞台,往下走足足得过三四层楼梯。到晚上音乐引燃全场气氛,兔女郎在台子上一站,伴随音乐摩擦一根根钢管,荷尔蒙的气息能直接卷席这片场地。
这家店的老板实在是很会玩,酒鬼、赌徒们那点小心思全被他拿捏的极好。只要是叫得上名字的玩意儿,打着擦边球的他都能给弄来。当然,要是想要试着多往前跨出一步,老板墨镜下的那张嘴就会露出抹七分坏三分玩儿味的笑意来,坐在那里兴致高涨地普及法律知识,直说的人悻悻而归,他还能喝口冰红茶随性地挥手送客。
没人知道他的底细,就像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他就像是横空出世的葫芦娃,在成熟的那天掉地,来到这里,出钱租下这块整整三年来都无人问津的地面儿。
“哇,这么好的位置,怎么就租不出去呢?”
戴着墨镜的男人故作惊讶地叹气,他转身打量几眼不远处的公安厅。花衬衫扣子都没好好系上,露出胸前那点白白嫩嫩的软肉。“这旁边就是警局,隔街就是法院,多好啊,安全。半夜都不用挂锁了。”
随后霓虹招牌吊上,进出的厚实木门真的连锁眼都没有。开张前两天,这个空降过来的骚包男拿着望远镜冲警察局那边看了很久,直到安置桌子、摆放酒杯的服务员把手头的活儿都干完了,就听见老板的声音调笑地传过来。
“哎,你们先干着,我去那边儿串串门。”他冲他们一扬头,手里半瓶冰红茶让他一饮而尽。彼时还是盛夏,门外充斥趴在树干上的知了声声扰人清净的鸣叫。街头上偶尔还能嗅到融化的沥青味儿,池晨宇瞄准街对面的垃圾桶,摆半天的poss,最后在一干服务生的注视下轻松地一抛。
塑料瓶被风吹得打几个转,落在了垃圾桶两米开外的地方。
“我靠。”员工们笑,他也笑。笑完了还不忘自己老板的威严,扭头板起脸训人。“对内可以,对外不行。听见没,以后再有什么事,咱们可是一伙的,明白了啊?”
“明白了明白了。”刚毕业的大学生琳琳胆儿大,别人全低下头不做声,她还边笑还边调侃老板。“晨哥,你还是快去把瓶子捡起来吧,小心别被对街的清洁管理局罚款。”
“什么玩意儿?”池晨宇震惊地往后撤几步,眯起来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像是被海水冲懵了的海豹。“还有清洁管理局?那我天天得跑多少趟啊。”
他这不止抱怨还碎碎念,双手插进兜里,微驼着背,特别潇洒地一路走向对街那片禁区。具体发生过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可能最清楚其中内情的,除了他们老板本人,大概就是门口那棵大榕树上短命的知了。反正它们这些歌唱家大展歌喉、过几把瘾之后,在某个早晨让睡眠不足的老板拿根杆子,一个没跑了,全给粘下来扔油锅。那天后厨飘散的油炸香味儿,让一干酒鬼后悔白天没来,白白错过这么一道限时美味。
琳琳隐隐觉得他们老板是个神奇的人,他看上去好像无所不能,仿佛什么也不在乎。每每他无所事事地往台子的栏杆上一靠,拎瓶冰红茶看着舞池里的男男女女扭动狂欢,头顶上闪烁的彩灯蛇形爬过,衬出他一身花衬衫五彩斑斓。
那种感觉,就像是远离种群的孤狼,独自生活在陌生的地方,老练而寂寞的舔舐身上的创伤,等待着时间让它痊愈。
她大概能通过老板身上的小动作,揣测出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曾经经历过什么。池晨宇也从刻意不掩饰自己腹部那里横亘的刀疤,有时候天气太热,他还会把衣襟撩起来,让那条蜈蚣状狰狞的刀口在酒吧里乱晃。
不过他从来不喝酒,偶尔遇上不讲理的客人,他会偷偷叮嘱手下人把事先准备好的假货拿出来充数。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全是一群傻逼。我干嘛要为了陪他们瞎乐,搞得自己一身酒气。”
没人见过他有什么朋友,就连关系稍微好点的交流对象也没有。大概他们老板干的最多的事,就是靠在吧台后边愣愣地发呆。出事了就痞里痞气地微笑着顶缸,对方要是懂得见好就收,池晨宇可能还会心情好的多陪他玩一会;要是遇上不懂事的,就能欣赏到老板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冷下去的场面。这种情况相当少见,所以每次其他人一收到附近服务生的通知,就会不约而同地放下手头的工作,一窝蜂包围过去看好戏。
“你是不是没学过法律学啊?”虚假的笑容撤下去,只有这时候的池老板才会显出一星半点的真实感来。琳琳混在鸦雀无声的人群里,隔着攒动的人头望向他们的老板,觉得那条挺直的脊梁里写满了让她鼻子发酸的过往。
要说怎么才能看出一个人经历的多少,不是简单的通过岁数就能轻易判断下来。而是这个人在面对迎面过来的道道坎坷时,他的脊梁骨能挺得多直多正。
只有那些曾经无数次被生活掰断过骨头的人,才能抗住那些铺天盖地呼啸而过的风浪。那些历经沧桑的脊梁,已经在层叠堆积的修补下,变得更加坚挺。
周围震耳欲聋的音乐全部淡去,透过人群,琳琳只能听见他们老板徐徐翕动的双唇吐出一个个陌生的词汇来。“量刑”“定罪”“律师”,林林种种,她听不懂,也看不真切,但没有来由的心安就是通过他慢条斯理的动作里传递出来。让她想起半年前曾有个衣着脏乱的男子敲开她的房门,而搀扶他来的女性看起来年纪很轻。落魄至极的人努力安抚她的情绪,有气无力的恳请她收留他一晚上。
“我有钱,你要多少都可以。我只不过丢了身份证,还被人追杀,实在无路可去。”他一双黑褐色的眸子亮得吓人,让她鬼使神差的信了他的鬼话。送她来的女人没停留多久,就匆匆地离开了。后来她才知道,那人叫索菲,以前曾经是老板手下的服务生。
后来呢?
琳琳想起第二天那个赖在她家沙发上,死乞白赖不肯走的赖皮。啃着顺来的苹果,含混不清的回答她这个问题。“后来,我的小酒吧易手了,她就不再给我工作了,现在我们是朋友关系。”他还特意停下来想了想,直起身子一本正经的给自己纠正:“不对,应该是救命恩人。遇见她是我三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被人蹭吃蹭住的琳琳憋了半天,硬是忍住没说出那句:“那我呢?”
她只是把苹果用力往人嘴里按,骂他:“赶紧吃,吃完了快点滚蛋。”
池晨宇乖巧极了,洗衣做饭样样都会,除了不给租金,够得上十佳室友奖。“哎呦你又不缺钱,收留我你连家政钱都省了,我这不是想把钱用到正地方嘛,你再等我几天,乖啊。”
“和我分摊租金就不算正地方啦!”临近毕业却还没找到工作的琳琳拿脚踹他,明明踹的不重,穿一身花里胡哨服装的男人却疼的弯下腰来,矮下身去抱住小腿,在那里凄惨的不停“哎呦”,遮挡他的桌沿成功掩藏了他眼底满溢的精光。
小姑娘哪里见识过这个,还真以为自己踹到了什么地方。想到初见时男人被血沁透的衬衫,吓得撂下筷子连手也顾不上洗,蹲下身紧张的声音都在颤。
“没事吧!对不起啊,我这不是故意。”话说到一半,耍赖皮的混蛋顺势捉住人家的手腕,温暖的掌心一路热到女孩的心里。衣着不检点的家伙笑得相当得意。“这样的当都上,你啊,也太好骗。跟你说,这要是陆离,我非得少层皮。”结果后半句突兀的卡没了,混蛋的样子像是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好在当时姑娘忙着小鹿乱撞,没来得及留意到他异样的神色,只顾慌乱拽回手,外加附送一记眼刀。
看样子她还是缺点火候,没有武林高手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内功。不请自来的人丝毫不受影响地耸肩,坐到她旁边跟她讲道理,讲到后半夜琳琳靠着他睡着了,隐约间听见传自他胸腔的深深叹息。第二天早上她从小床上醒来,衣服完好的穿在身上,家里东西更是一样没少,就是丢人了。
琳琳光着脚,着急地把自己租的小房子里里外外翻个底朝天。别说是人了,连个会喘气的都没找到。
这人,来无影去无踪,着实讨厌的很。
琳琳赌气地想,下次再看见他,非掏空他的钱包不可。
几天之后,她是没找到失踪人口,失踪人口反而自己跑回来了。
果然士别三日当过目相看,当看见校门口站着那个人模狗样的男人时,琳琳至少有半分钟都在怀疑自己的眼睛。
“嗨。”干净的西装让他看起来就像是换了个人,前所未有的英姿飒爽。配上那副看上去挺高级的墨镜,往那里一站能吸引一众小姑娘。他手里还不嫌事多地拿着一束红艳艳的玫瑰花,看见她站着不动还催促几句。
“怎么啦,我来交房租了,你就这态度啊?”
得。
琳琳毫不客气地翻个白眼。什么大变样,该是流氓芯子,还是流氓芯子。
“看,”脱下那件死贵西装的人骄傲地给她展示失踪几天的成果,满脸止不住的嘚瑟,“我真该佩服我自己,穿件衣服就能套到投资。以后这片——”他装模作样地圈出一条线,“就是我的三分地儿了,报答你,毕业了来我这儿工作怎么样?”
看着他眼角眉梢都上挑的样子,琳琳没忍住笑了。“成,你这是摇身一变成老板了,以后记得多给我加薪。”
“你的得先好好工作。”化名池晨宇的人也跟着笑起来,只不过这笑意浅浅的浮在表面,心底的门依旧牢牢地上了锁,没带出一点涟漪。
“你说。”笑声止住,池晨宇慢慢敛起脸上洋溢的笑。那些弧度肉眼可见的降落,而后消失,就像他本人一样,来去无痕迹。
他抬头看着挂招牌的位置,那里空空荡荡。他没有回头,从琳琳的角度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冷冽的传来。
“我该给酒吧起个什么名字呢?”
“你想要什么样的?”毕业于外语系的琳琳简练地答道。
“洋气点的,最好是隐晦点,”说到这儿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但是太过模糊,很难分辨,“最好是能把‘池’‘震’‘陆’‘离’这四个字结合到一起,还不让人一眼就看出来。”
“这好办。”琳琳略一思索就给出答案。“叫‘地震’吧。突如其来,支离破碎,陆地上的人们悲欢离合,而灾祸不止。”
“Cataclysm.”马上就成为老板的人果断地说出这个词,“行,那就叫这个吧。”
说完了,人也没有回头。只是躬身将表情掩藏在夸张的墨镜下面,径自进屋去了。
满肚子疑问的琳琳站在街边,身后偶尔有车辆驶过,掀起一阵清爽凉风。
她没有问。受过的良好教育叫她不会尝试随便窥探别人的隐私,但是她很快就发现,这种阻力的来源不是根深蒂固的道德约束——而是她根本就不想去打听。
那身薄薄的衬衫下掩盖起诸多过往,必然是根根伤人至深的骨刺。相比于外表上肉眼可见的部分,那些隐晦的掩藏起来的部分,定然是属于另外一个她无法触摸的世界的。
她现在能看见老板每晚像只蜜蜂似的飞来飞去。有事的时候和人牙尖嘴利的周旋,话语间处处是机锋和陷阱;没事的时候就靠在吧台啜饮冰红茶,用高脚杯装了,有模有样慢慢地喝。如果不去留意杯子里酒水散发出来与卖相及其不符的甜味儿,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
这样就够了,她相比其他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懂得取舍、适时放弃。有些人是生命里跨不过去的沟壑,而有些人只是走过一遭的流云。何必只顾紧抓一飘就走的流云不放,错失本来属于自己的明月夜呢。
就像是那天夜里,她费力地帮昏迷不醒的人把沾满血迹的衬衫脱掉,听见他梦呓般漏出唇畔的那两个字。男人说的极轻,但她就是注意到了。
“陆离。”
“你说,怎么样才能把‘池’‘震’‘陆’‘离’这四个字结合到一起,还不让人一眼就看出来?”
“琳琳,干嘛呢,还不去干活,当心我扣你工资啊。”处理完不守规矩的客人,穿着花花哨外套的老板从人群里走出来,顺手捞起她托盘上的一杯玛格丽特。
“我警告你,好好干活啊,不然没夜宵吃。”
“我呸,”回过神的小姑娘冲他咧嘴,“你还拖欠我房租呢。”
池晨宇无所谓地撇嘴:“证据呢?”
“王八蛋。”小姑娘送个白眼给他,拖着托盘走了。
池震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兀自乐了半天,嘴角挑起来好像就忘记要拉回去。结果他就这样杵在吧台,直到通往小酒吧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群人鱼贯而入,各个看上去都来者不善。
一般来讲,像这种混迹在市井边角的小酒馆,真正营业的时间往往是夜深人静之时。
每当群星升起,暮色低垂,家家户户燃起了温暖的灯火,专门为这些孤独浪子或无家可归的混子们开设的洗钱设施才会姗姗打开各自大门。会点营销策略的老板,还会在门口几个夸张的音响上放几首热辣辣的音乐,外托几个颜值高于及格线的服务生往门口一站,冲来往的行人做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
Cataclysm的老板大概一向以打破规矩为己任。平时大白天也没见他把自己的小木门关上,反而门扉大开,一副任君选择的模样。偶尔传出来些低缓的轻音乐,酒水单上咖啡和酒精饮料顺序上下兑调换,店里的性质就被轻而易举改变写掉。等晚间霓虹灯闪烁,漂亮的大字在周围的一片混乱里寂静的扎眼。木门虚虚半掩,没有用来招揽客户花里胡哨的陪衬,反而像个小钩子似的抓挠来客们的好奇心。结果不少人就这么被勾进去,直到天光接近大亮,才意犹未尽的跨出门扉,投身融入新的庸庸碌碌中去。
但无论怎么白天黑夜不间断的营业,谁都还是得承认大部分客源依旧来属于更具保护色的夜间。像这样刚到下午六七点钟的时间段,就有一大批人马这么迫不及待地赶过来。如果硬要解释成是来找乐子的,恐怕他们本人都不大相信。
琳琳放下正在擦拭的托盘,下意识地往老板所在的位置看过去。她没有紧张,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已经让她多少了解池晨宇是什样的人。那是个绝不吃亏的主,对方要是懂得见好就收,下次还能笑脸相迎;要是碰上非软硬不吃的,听别人转述的意思,他们的老板不介意多往对街折腾几趟。
黄昏时分还能看见警察署的剪影投射到墙壁上,抬高些视线就能毫不费力地欣赏法院高耸的尖顶。偶尔有查岗车辆开着吵人的警笛路过,琳琳想起,那些穿警服的人偶尔也会来买几杯酒水带走。
她不知道老板是什么背景,甚至大部分时候她和其他员工一样,坚信老板本身就是最强大的靠山。他往这里一坐,三分坏笑勾起的弧度足够抵御所有大风大浪。所以当皮鞋底踏响地砖的时候,她依旧没有留意来客的身份。
直到那声“哟,生意听说还不错啊”像盆冷水迎头浇下,琳琳才悚然一惊,觉得自己从头一路麻到脚底。
她抬头扫过其他人,看来惊在原地的不止她一个,这让她多少找回些心理平衡。
“只要是混的,就都有弱点。”偏偏在这个够糟糕的关头,她不受控制地想起老板有次无聊时对她说的话。“黑道的,怕白道的。白道的,怕耍阴的。要说最烦的还是那些做商人的,尤其是那些做出手大企业的老混账,顶着安分守己的牌子,却净干龌龊的勾当,是正正当当的灰色地带。对于这类人,你无论往哪个方面威胁都不好办,因为你不确定他到底哪边有人。”
那时候老板心情颇好,他藏在墨镜下的脸没有表情,好像他只是个剧本的朗读者,但是那双眼睛却直直盯着最里侧的包厢。喝掉最后一口柠檬汁后,他被酸的龇牙又咧嘴,一边抽着嘴角一边塞唐一句“有事”,就步履匆匆地快步从后门溜走了。琳琳隐隐察觉到他恐怕是懒得和那帮人纠缠,尽管那天全天无事,连只杯子都没被打碎过。
而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全桦城最不愿惹的人物,灰色中的灰色,垃圾中的顶尖。
“我说是谁啊,这么早就特地赶来捧场。”池震不知何时站起身来,唇角那颗小痣在昏暗的廊灯下愈发见不真切。他意思意思地冲他们一点头,紧接着就满脸嫌弃地挑自家员工的毛病。
“怎么回事,没看见这里有大人物吗?也不知道雇你们来有什么用,连个凳子也不知道搬。”
“不好意思啊张先生,这边请。”琳琳率先回过神,她从心底给老板捏一把汗,尽管他看上去实在不像有压力的样子。
“小店装修的不错嘛。”张玉斌人模人样地打量几眼,嘴在动,眼睛却从一开始就黏在小酒吧老板的身上。“靠。”挨他站的曲恒对他压低声音说的脏话听得真切,他也不露声色的从现场的人群里挑挑拣拣,最后还是不得不佩服张玉斌的眼光。
这小子不愧是情色场里泡出来的,随便一看,就能直接挑出最上等的“货色”来。
“店小,无本经营。”其实仔细分辨的话,还是能多少感觉到池震态度的变化。就比如他现在的语气比平时软的多,配合他不经意的小动作,眼尖的人是能察觉出他稍微放低的姿态。
他是想赶紧敷衍了事。
阅人无数的曲恒知道对面也是位道行高深的人精,论圆滑,他的出身注定了他远比不过池震,但是这同样也使他从小就对层层的假面异常敏感。
他能看出来,张玉斌当然也能看出来。两条黄鼠狼对视一眼,默契地都没吭声。
他们要真是简单地来收个保护费,遇上如此自觉的老板心情好了,兴许还能打个八折。但他们今天偏巧是来找乐子的,找乐子的原则是什么?
03.
张玉斌咧开嘴笑起来,几颗七扭八歪的黄牙晃出来荼毒人眼。
“池晨宇是吧,本来我们也没想亲自过来,但是听说你这个人厉害的狠啊。怎么,虎落平原啦?”
“唉,玉斌哥这么说就见外了。”池震掀起嘴角,笑得虚伪还诚挚,换别人还真做不出他这种皮笑肉不笑的风格来。让人就算看了,也没觉得什么反感。
“见不见外,总要试过才知道啊。”张玉斌眯起眼睛,翘起腿往沙发上大大咧咧地坐下,把手抬起来一副要招小姐的姿势。
妈的,人渣。池震心里头早就把他劈头盖脸臭骂八百回,表面上还是善解人意的陪着笑脸。他心领神会地扭回身,用眼神暗示自家员工有点牺牲精神。
“我还等着玉斌哥多多照顾呢,没想到斌哥比我动作还快。来来来,灿灿,过来陪陪斌哥。”
“哎哎哎。”张玉斌拉下脸来。他从牙缝里挤出不耐烦的啧声,手往前一指,正对准池震又直又挺的鼻梁。
“我说的是你,过来陪我喝点。”
“怎么,我邀请你,你还不乐意啊?”
“陆局,你真要跑一趟?”温妙龄拉开车门,等着后面的陆离坐上去。美女甘愿为人服务这还是头一遭,让鸡蛋仔猛地意识到陆离现在的状态恐怕不是很好。
也是,自从震哥走后,他们副局哪有一天状态好过。
“真不用再叫几个人跟着,你一个人去行吗?”美女环保双臂,试图给一意孤行的副局提出最后一点建议。“你自己去不太安全,实在不行把老高带去。”让他监督你吃药。
最后那句话虽然没说出来,但是在场的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老高这么突兀的被提名受到好些惊吓,但是冲这个原因,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甩甩手里的医用手套。
“不用,我自己去就够了,也不是什么大案子,问问人在不在就回来了。”陆离还是那样,嘴角往下撇着,没什么情绪波动。他这回连司机都没带,只是检查一遍需要的证件,就干脆地上了驾驶座。
“对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也别疏忽工作,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临走前他就抛下这么一句,连个像样点的道别也没有,就一路从桦城西开往桦城东。
剩下一干老刑警担心地目送他离去,千言万语化成温妙龄低声骂的一句“操”。
人们来Cataclysm的本意是找乐子的,但是谁也没想到会来这么一出。
往日喜笑颜开的琳琳,现在顶着副“你妈死了别找我”的表情杵在那里,让想买点酒喝的地痞流氓吓得连个屁也不敢放。
“要不要加柠檬。”旁边做她副手的姗姗也好不到哪去,俩人一个鬼面一个罗刹,就差换上黑白的衣服充当无常。第一次来的大叔连连说放,到最后也没敢说一句他点的酒不是不应该加柠檬的吗。
本应是最热火朝天的氛围,现在反而窒息压抑的像是大型葬礼现场。
最倒霉的,还是在于客人一进来就别想在出这个门。张玉斌带来的黑衣服保镖在门口排成好几排,简直就是黑客帝国的在线翻版。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初来乍到的大叔算是彻底见识了,他流着泪默默喝掉整整加进半只柠檬的曼哈顿,前所未有的怀念起家里老婆的怒吼。
张玉斌黑着张脸靠在沙发椅上,旁边的曲恒倒是显出十足的兴趣。“横竖都是你赚,有什么好生气的。”他好言好语地安慰怒气上头的朋友,还有闲情打量来这儿凑热闹的女人。
“妈的,我他妈是给他脸了吧?”张玉斌已经让朋友有一搭没一搭安慰了半天,但是怒气值不减反增。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紧闭的换衣间,手里那只玻璃杯让他捏地咔咔直响。
“我都不明白你到底在气什么。”相比于这位伪太子爷,真太子爷就显示出较高的涵养。曲恒从他手里拯救下无辜的杯子,慢条斯理的给他掰扯逻辑。
“你看啊,你无非是拒绝了你明面上的邀请,但是相反的,他不得不默认了去跳钢管舞的这个选项。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无论他最终怎么选,”曲恒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下,笑容里写满恶质,“他最终都得让咱们取乐开心。所以你有什么好气啊,就像是上次那个女的,现在她不也挺享受的嘛。”
也不知道他这番话有没有踩到点上,反正张玉斌还是紧绷起脸一言不发。好在他也没再去拿杯子泻火,只是一刻也不放地等待被盯上的猎物重新露头。
池震大难不死这么久后,还是第一次找回到被怒火冲刷的感觉。更衣室里干净的墙镜倒映出他现在男不男女不女的装扮来,让他第数不清次地咬紧后槽牙,徒劳地用深呼吸压抑自己一脚踹翻桌椅的冲动。
“陪我或是跳钢管舞,选一个。”
那种被蔑视的感受让他腹部的刀痕火烧火燎的疼,明明早已痊愈,现在却生动的像是刚刚剖开。
他自己都快记不清楚当时是以怎样的表情接下话茬,只有嘴角存留的酸麻还在绵延不断地提醒着他。
训练好的笑脸快要在脸上僵掉,池震心有余悸地揉搓胀痛的括约肌,生怕自己就这么演变成个面瘫。
靠,我才不要变成陆离那副鬼样子。
“晨哥,你去不去,斌哥找人催了。”
“去去去,你让他等着!”池震没好气地回一句,最后打量一遍自己身上的破布条。这件衣服穿的极具艺术感,身上几条带子交叉过去,堪堪能庇护住最尴尬的部位。他还相当不舒服地把手伸到屁股那儿,抓起把毛茸茸的兔尾巴。
“晨哥——”
门口又有人开始催了。
这群吃里扒外的家伙。
池震恶狠狠地想,等过了今晚绝对要罚他们所有人的工资,同时手上用力,拧开了门把手。他才迈出一步,头顶硕大的聚光灯就冲他劈头盖脸的打下来。
他赶紧用手臂护住脸,把被收买的灯光师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虽然是没出声、只动嘴的那种臭骂。
桦城东多少还是有点冷。
接近年底,气温在逐渐下降。现在就算没有寒风遍地乱跑,冷透的空气也在凉丝丝地挑逗着路人的神经。
陆离单手扶在方向盘上,时不时换下手,搓搓冻得发麻的指尖。
车里没开暖风,主要是开车的懒得去处理一旦温差起来后蒙上面纱的挡风玻璃,再加上仗着他身为刑侦成员的过硬素质,硬是在体感温度为负三度的气温里,一路从最西边杀到城东。
开到一半,他趁等红灯的时间抽了半颗烟。
袅袅升腾起来的烟气能让他提提神,近半个月来,他越发感到得自己工作起来心不在焉。尽管在别人眼中,他陆离工作狂的外号不仅没有名不副实,甚至还加强了几分。
半年前他还号称是不抽烟、不喝酒的新世纪好男人。
他摇下车窗,将头枕在玻璃上往外眺望。能看见这条公路是从山体中间横劈出来的,两侧破损的大块岩石还在那里,整个山头光秃秃一片,像极了《银河帝国》里麦曲生人的脑袋,如果再点上六个点,就是阿Q正传里尼姑的头顶。
他靠着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烟,细细长长的一根夹在指缝里,散出的呛人烟气没入桦城。后面一辆捷达不耐烦地冲他响喇叭,陆离透过后视镜扫了一眼,没有车牌号。他回身把没抽几口的烟掐灭,踩下油门就往前冲。刚开始还能隐约听见捷达车主骂骂咧咧,没过一会儿,就只有冷风从敞开的窗口糊进来,劈头盖脸打在他的身上。
冻的他从指尖僵到脚底。
桦城东要比城西发达些,才刚开进主路,街道两边就全是各类服务产业。洗剪吹,庆丰包子,美女按摩,KTV……陆离把车开得风驰电掣,对这连成线的产业看都没一眼。
也是,一路上他就想着办完了回去,反正没有池震这样爱玩的人在身边叽叽喳喳。少了些耽误时间的主,陆副局的办事效率能瞬间提升好几个档次。
池震。
冷不丁想起来的人名让他猛踩一个脚刹,好在后面没人也没车,不然进城第一天,这位就得去当地警察局串门。
池震。
头又开始疼了。陆局看着眼前的灯由绿变红,他深呼吸,把这个不定时炸弹小心地放回地窖里,扣上生锈的锁头。
绿灯,他打开导航。在MOSS平板地指引下,不疾不缓地去找那家名气很洋气的酒吧。
前面一排排的车辆算是宣布这条路告罄,难怪开了大半天没看见几辆车,原来是全堵在这儿了。陆离最开始以为是前面出了车祸,然而左等右等没有丝毫移动的迹象,这事情就有些奇怪了。
半个小时过去,陆离觉得这个时间都够他办完事回去结案再打圈麻将,干脆把腿一伸下了车,随便逮住一个伸长脖子像只要打鸣的公鸡大哥。一伸手掐住人家的脖子,把这公鸡从鸡笼里逮出来问话。
公鸡叔被勒的直翻白眼,猛烈地咳嗽半天,瞬间就对这位衣冠楚楚的小哥知无不言,热情的堪比赶上他乡遇故知。
“这么多人堵着不走,没有交警来管管?”
“交警早就进去看热闹啦,我们这都是赶不上热乎的,哎哟。”大哥说的不胜唏嘘,遗憾地不住拍大腿。
“什么热闹啊,警察都去。”陆离愣了愣。
“哎,你不知道啊?这不吗,这家店的老板平时太嚣张,今天算是栽这儿,让张玉斌找上茬了。”
“张玉斌?”陆离皱起眉头,这人的名声臭到他们警队都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就这么一趟还能碰到。他侧身特意留意一下是多大的酒吧,结果东看西看,半天才总算看见那一点小门框。这不是闲的吗,就这么点的地方,别说放在城东,就算放城西都不一定有人注意到。
这要是算下来,应该是张玉斌吃亏,远道而来找麻烦,还没要广告费。
“要说这个姓池的也算有两把刷子。”
本来陆离兴致缺缺的准备走人,结果冷不防听见公鸡叔意犹未尽地嘟囔一句,他瞬间就把头拧过来了,给原本以为结案的公鸡叔吓得以为他是猫头鹰成精。
“你说老板叫什么?”
“池、池晨宇啊,怎么了。”公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暗自以为这个小伙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陆离没说话。手下一使劲儿,把刚打开的车门又用力关上。弄出一声巨响,引得好些人扭头来看他。
他倒是浑不在意,挥开围在门口白嫖的大妈,不顾周围好心人的阻拦,硬是挤进门里去。
一路上他听见自己心口在嘭嘭嘭,频率快的仿佛是在室内迪斯科,让他的呼吸紊乱不堪。那点骤然点起的希望好像是漫天飘飞的羽毛,挠的他心头痒痒,却又轻飘飘地无法抓牢。
怎么会这么巧。
陆离一向不相信巧合,这也是第一次他发自内心地祈求上帝,连为共产主义献身这种祷告词都想出来了,几十年的物理定律让他全甩在脑后,在这一刻忘得一干二净。
酒吧外面看着不大,进来后才发现原来这是个花果山水帘洞。
里面音乐合着灯光响的震天,密集的鼓点声好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把被酒精浸润的人们敲得七荤八素。
陆离刚一进门,就瞧见门口一刷排的保镖,还是黑西装墨镜领带三件套。他往那些人胸口上只看了一眼,就辨别出来这是哪家的保镖,毕竟,也就只有那个张玉斌才能想出来这个标儿,非要在每个人胸口前插束假花。
陆离往前走几步,无比艰难地分开密集的人流,试图抓住一两个服务人员问问清楚。他从没有这么手足无措的时候,头顶上成排的吊顶灯闪烁着,呼吸间尽是浓烈的烟味儿和呛人的酒精气。他连眉头都来不及皱,要不是因为良好的教育尚且让他保持那么一线理智,他放在枪袋旁的右手早就蠢蠢欲动了。
他是真的想干脆冲天上开一枪,随便找个理由塞唐一句就全店封锁,但是该死的张玉斌偏偏在这儿凑热闹,他还真不能被他抓到把柄。
当初张玉斌干爹出车祸的案子,就是他们刑侦处接手的。作为副局,他没让这孙子好过过,但是这孙子也让刑侦局吃了不少苦。和他外表相反,这是个不要脸还狡猾的街头流氓中的典范。
不过话又说回来,张玉斌在这种小店里干什么,不像是他奢靡的一贯作风。
陆离脑筋一转,正准备去擒贼擒王,找最好辨认的顶头问个清楚。就在这时候,音乐灯光忽然一变,紧接着所有人都诡异地安静下来。
怎么回事?
陆离也下意识收住脚,随周围人的目光往搭建起来的舞台上看。
04.
一群穿着超短裙的陪酒女郎花枝招展地登场,脸上抹的层层白粉在灯光下一照,简直白的吓人。陆离本来对这场面毫无兴趣,但是他硬是杵在原地半天没动。
不仅没动,他还蓦地攥紧了拳头。
跟在所有人之后出来的,是个男人。
这种场合,偶尔也有脱衣舞男,这谈不上多么稀奇。
可稀奇的是,这个男人穿着兔女郎的服装,跟那些小姐们一起去立起来的钢管旁边。
后面大屏幕一照,从脚跟到头顶,全方位特写,一个没落下。
紧致的蕾丝长袜裹住那个男人有力的双腿,从远处看,稍微有点肉感,但就这点肉肉的感觉反而增添些奇异的美来。蕾丝网勒紧那双腿,依稀能看到皮肤上印下的红痕。
这个男人平日里大概不怎么见光,皮肤养的极好,看上去白白嫩嫩的,跟旁边站开的小姐们相比,就像是把白瓷釉扔进脂粉堆。
大红的高跟鞋也不知道是谁配的,能轻易看到他突出的踝骨。一小块骨头被丝袜半遮半掩的,让人很想去咬上一口。
至少陆离已经听见身边的男性女性无法抑制的吞咽声。
最妖娆的还要算上半身的兔女郎装。黑色紧身小低胸,透过低低的领口,有不深不浅的乳沟若隐若现。大概这也是不怎么健身运动的,全身那些脂肪全赖在胸脯和屁股上,再被特质的衣服勒住,腰线往内里一收,屁股后头点缀个毛茸茸的尾巴,小巧还可爱。
尤其是他的胸和屁股,大概就算直男也会下意识多看几眼,毕竟这种遮遮掩掩的东西,才是最他妈的性感。
可能为了配合这件紧身的衣服,陆离隐约意识到,台上的人可能没穿内裤。
毕竟在他往那人屁股上看过去的时候,免不了连带看见前面的位置,能轻而易举地发现那里有稍许突起。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后面的大屏幕,耳边传来各种内容的窃窃私语,但是他现在没空也没心情去管。
他眼睛都红了,里面密布的红血丝像是层层的蛛网,宛如猎手等待在铺下的罗网边等待猎物上钩。话不多的嘴现在抿起来,浑身散发出阴郁还神经的变态气息,这时候往他手里塞把刀然后说他是德州杀人狂,估计也没有人会不信。
陆离现在的心情纠结复杂、五花八门到几乎让他呕吐出来,脑子里嗡嗡的响成一片。他有点狂喜似的期望,又有种恨不得冲上去把人打死的强烈欲望,其中还参杂些恨不得拿枪在张玉斌脑袋上开个洞的冲动,又或者干脆把在场的所有人眼珠子全扣下来……
林林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他难受的差点就当场抓狂发神经。反正数过一二三,大家一起死翘翘。
在这种箭在弦上的危急时刻,决定接下来命运的就差舞台上那张脸。那张脸的五官就是达芬奇最后的密码,说yes,他自己倒大霉;说no,他和所有人一起倒霉。
陆离就多呆了一秒,就猛地分开人群,双目通红的模样吓得管理人员大气不敢出,眼睁睁目送这个行走的罗刹干脆利落手一伸——把音响线拔了。
啪嗒一下。
根本就不用多等,台上的镜头刚推到男人的嘴角,陆离一下子就硬了。
这颗唇畔边上性感到无以复加的小痣,哪怕化成了灰泡了茶,陆离也能靠嗅觉认出来。
那就是池震。
草草草草!
有着震天响的音乐壮壮胆,池震还能腆着脸,假装无所谓地在人前亮相。现在不知道哪个王八羔子非要下地狱,拔了他的音响,这全场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他一大男人差点没就地蹲下抱头。
好在他反应快,及时控制住自己想要捂点什么的双手。马丹,他穿的这么骚包,就算想捂点什么,这手也不够啊。
还不如不要脸到底。仗着他这边人多势众,池震从别人手里拽过话筒,往身后阴影里凑凑,就开始问了。
“哎哎哎,下面什么情况,就算不给我池晨宇的面子,也得给我这些漂漂亮亮的姑娘们面子吧?赶紧的处理好,今晚可是张玉斌大腕儿请客,所有人不醉不归啊。”
他话音落地,下面来寻欢作乐的人们捧场的刚想笑,就听见另外一个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冷淡到往外直掉冰碴子。
这声听上去十分别扭,好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要是拿一个气充多了的鼓敲一下,差不多也就是这样。
“不好意思,桦城刑侦局有事情要找老板谈话,麻烦所有无关人员撤离现场。”
中间稍微顿了一下,大概是说话的人也发现在场的人没有什么反应。他又补上一句,只不过这句明显开始烦躁。
“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鸣枪示警,所以请无关人员尽快撤离,谢谢配合。”
“不是,那张玉斌还在呢。”底下明显是有人不服,眼光直往台上瞟,抗议着去寻找靠山。
“傻了吧,张玉斌刚才就走了,”他旁边的女伴拿胳膊肘捅他,“肯定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了,人家和你能一样吗?再说了,这有什么好看的,难不成你是Gay?”
“我操,谁他妈是基佬!”多话的脸色骤变,掩盖什么似的赶紧撤回目光,还往地上吐了口痰。“没意思,真恶心。走吧走吧。”
场面就像是最开始那样一阵混乱,没过多久,原本迈不开腿的人群就变得稀稀落落,再等等,就成了一片空荡。
那个女的还真没说错,张玉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走的无声无息的,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那小子无论做什么都爱搞得天翻地覆,生怕满城的人有谁不知道。
不过这样也好,池震暗自松口气,这种事他这辈子都不想遇上第二次。
他边抓头发,边在小姐们的搀扶下往台下走。他总觉得有什么致命的细节让他给忽略了,是什么来着,刚才还明明注意到了。
他皱着眉翻着眼睛在那里思考,没留意到扶着他的小姐们已经全停下脚步。
“那个,晨哥。”
有一个胆子大点的小姐小声开口,池震回过神来,就好脾气地弯起嘴角,冲人家笑得特别甜。
“说啊,怎么了?”
小姐嗫嚅半天,最后还是偷偷用眼神暗示前面。
池震满头问号,不过大概也是被氛围所感染,好真闭上嘴往前看去。
什么叫一眼万年,这就叫。
这一眼看的,吓得池震三魂没了六魄。
再多看一眼,他能直接飞升。
幸亏前后左右都有美女搀扶着他,不然他能直接跪倒在地,一蹶不起。
那颗小痣也俏皮不起来了,池震嘴角抽动半天,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就这么丢脸的憋过去。
“那个,那个哈,陆、陆警官好。”一共不到十个字,让他磕磕绊绊说的能有半分钟,连嘴边划出来的弧度都是苦的。
“不好。”
升为副局的警官回答的一字一顿,他锁死了不远处明显想跑的兔女郎,从腰间一把拽下明晃晃的玫瑰金手铐。
“跟我走,或者我揍你一顿再带你走,选一个。”
“哎哎哎,不是,你走慢点!”
大晚上的,在桦城东著名的“红灯区”街里,两个大男人正在一家酒吧门前拉拉扯扯。
最主要的是两个人的服装。一个收拾的干净整洁,手里拎着个泛着冷光的手铐;一个黑丝袜红高跟,上本身还披了件灰色的外套。根据配色来看,不难猜出那件搭配的不伦不类的外套是谁的。
这情景简直是千年难遇。
他们俩只要一出现,路人们不去驻足观看,都是对自己看客基因的一种侮辱。但那个便衣警察的眼神就像脱了膛的子弹,直逼向每一个看热闹的人的神经,让所有看客无不掩饰性地整理自己的领口,灰溜溜地快步远离这是非的风景。
被当场擒获的在逃犯池晨宇把脸皱成了苦瓜,只来得及慌乱地抓紧陆离塞给他的外套,紧接着被怒火中烧的警官连推带桑,粗鲁地塞进他开来的福特F350里。
“不是,轻点轻点。哎呦我去。”要说他是碎嘴子,越紧张话越多,还专挑人不爱听的说。
“我说警官,你有搜查证吗,你有拘捕令吗,你这把我客人都吓走了,我是可以告你滥用职权的。”
他这边没说完,那头憋着火气没处发泄的警官一拳砸在车笛上,哔的一声响,吓得车里的兔女郎猛然窜起来。
“还有话说吗,池震。”
“没没没没。”池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震得发懵,一连串的否定顺畅脱口,两三分钟过去才发觉出不对劲儿来。他从副驾驶座上直起身,还想义正言辞地证明自己是池晨宇,绝不是他口中的池震,结果陆离一记眼刀杀过来,把酒吧小老板就地削的片甲不留,就差嗷嗷叫着跪地认输。
“没话说,那就说去哪儿。”陆离板着脸系上安全带,他没心思办案。池震这么花里胡哨的往他旁边一坐,他满脑子只想着办他,还是各种意义上的。
这才多久没见过面,这么大个活人,就学会死而复生了,就学会卖色获利了,就学会……
学会怎么欺骗他了。
他妈的。
越想越气,陆离发动汽车后忽然扭头,冲着还在懵圈的老板展示河东狮吼。
“你能不能把衣服好好穿上!”
短短三分钟,池震觉得自己仿佛是做了三遍过山车,七上八下都说少了,应该是七十上八十下。
陆离这么一嗓子,反而把他喊醒了。他赶紧往后躲,紧身的黑吊带挤挨上了窗玻璃,映照在冷凉的车窗上,要不是实在不可能,他都想把自己从缝里挤出去逃跑。
我是变形怪,我是变形怪。
自我催眠的内容显然超越物理常识。他看着陆离怒气冲冲地抬起原本握住方向盘的手,吓得他立马矮下身子,训练有素地双手抱头,豁出去地喊:“别别别,我错了sir,我真的错了,我反省我检讨!”
等了半天,什么动静都没有。小老板紧张兮兮地抬头偷看一眼,发现陆离手里拽着条备用裤子,现在正用异样的眼神瞅着他。
我靠,丢人丢大发了。
要不是因为夜色太浓,陆离还能看见池震的脸蛋子红起来的全过程。这回他算是意识到要脸了,好像方才被逼着上台跳舞的不是他似的。
“不是,你给我裤子你怎么不早说啊,我连个准备都没有我。”他努力地絮絮叨叨,试图以此掩盖他的尴尬。但是副局明显不领情,无情地戳破他的挡箭牌。
“准备什么?你换个裤子还要事先跟我声明‘我要脱裤子了,不许偷看’?”
“哎卧槽。”这回换池震无比震惊地看着他,手里的裤子提上去一半,卡在腿弯上,使得他跨间那一团软绵的凸起越发显眼。“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陆警官现在也会开玩笑了。”
“不是三日,你也该刮目相看。”陆离黑漆漆的眼睛逼视过来,旁边几家霓虹灯眼花缭乱地闪过,照出早已升迁的陆副局阴沉下来的脸。
“早就不该叫陆警官了,改口叫陆副局吧,池晨宇。”
他也没给瞪大眼睛的池震什么反应的时机,说完了手也伸过去了。一手按住被当头一棒的老板的小臂,一手正大光明地探进他两腿之间的禁地,在尚未苏醒的软绵上不轻不重揉几把。
“什……等等你干什么!”
池震正挖空心思想祝福的词语,这个袭击搞得他措手不及,刚想来起挣扎,但还没来得及实施,警官就已经完全压过来了。他牢牢固定住他的肩头,骨节分明又有力的手指隔层布料“修理”他。
“别动。”他皱眉,在中间形成一带小小的山川。池震偏过头,在他的颈窝间轻轻地喘息。
“是你,别动。”池震觉得自己都要怀疑现在的真实性。他是不是在吧台睡着了,梦见了接下来一切糟糕的黄色小短片。
那也不对啊,就算是,也该是漂亮的美女,哪有这长相。
他犹豫一下,还是偷眼观察副局的侧颜。不得不忍不住酸溜溜地想,就算是陆离也没折了,谁让人家有这个资格。
好在陆离也没想真把他怎么样,至少池震是这么认为的。陆离只是在耍几下流氓后,就恢复他平时不苟言笑的作风,放开努力抗议的池震,在沉默里把油门直踩到底。
池震赶紧趁这机会把自己收拾好,裤子规矩地系上,连外套都被他一个扣子接一个扣子穿好。现在性感兔女郎暂时不见了,只有酒吧老板正在搭刑侦副局的顺风车回家。
说不定也不是顺风车。
这个想法让他忍不住一哆嗦,他赶紧往陆离那边瞟。副局正在认真开车,唯一能体现他还在气头上的点,就是他把警局的福特当成迈巴赫开,但凡遇到红灯就拍响警笛,唔哩唔哩地一路过关斩将。
这他妈让他怎么开口呢。
池老板无比艰难地酝酿情绪,平生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口才来。他还是不是那个能混淆黑白的大律师了?区区一个小警员,啊不,现在人家是副局长。管他局长不局长,他能扛过我这三寸不烂之舌?
他抽空陆离那儿看一眼,没被这活脱脱的凶神降世吓得魂飞天外,但是横竖也差不多。
“我们到底是去哪儿?”起初池震还多少天真的幻想,自己那所谓的通缉令还挂在网络上(虽然是最最不起眼的角落,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上面的人物肖像和他本人大相径庭),但那毕竟也代表着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通缉犯,或许这位副局即根据这一点能将他放到警局,但是逐渐远离中心街区的景色却摆明了否认他这个猜测。
在忍了足足十分钟后,被强行带走的小老板终于挺直腰背。
陆离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实在找不出更多的含义,如果根据表象,仅能推测出它在传达一种信息,“那还用问吗”。
“去我租的公寓。”陆离还是简单地做了个解释,尽管非常敷衍,但也足够让一旁毫无防备的人瞪圆眼睛。
“什么玩意儿!”池震拔高了嗓音,窗外红色的中国结街灯飞快掠过,将他的表情染成朱红一片。
陆离也忍不住用奇怪的眼神看过来,表情活像是在说“难不成你以为我不用睡觉的吗”。同理,既然需要睡觉,就肯定会有个提供睡觉的地方,租一个临时的房子绝对是明智之举,他显然没弄明白这有什么好意外的。
“不是。”池震稍微冷静下来,他一向比陆离更容易控制自己的情绪,哪怕是现在——像这样穿着糟糕服装坐在副局的车上,跟他回公寓的现在。
握草!冷静个屁!
“我得、我得回我家去,然后你回你的公寓。重点是我为什么要跟你回你住的地方?这说不通啊警官,我又不是街头流浪汉!”
“你不是街头流浪汉,你不过是个死人。”
陆离的样子看上去对池震的逻辑非常认同,他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两只手也还稳稳地搁在方向盘上。
但是他刚一说完,脚下就猛地把油门踩到最底,发动机骤然的轰鸣和突如其来的推背感让池震明智地闭上嘴巴。
这回他连娘都不想骂了,只能低着头,对这不按常理出牌的现实咬牙切齿。
就该怪那个该死的张大王八,没事闲的找个蛋的麻烦!
经过一番推理,池震开开心心地把所有错误全归结到这个倒霉鬼身上。
狼狈脱身的张玉斌坐在沙发上休息,不知道为什么打了一个大喷嚏。
05.
池震被人民警察带回了家。
说家也不对,应该算是临时审讯处。
他乖乖坐在椅子上,身上还套着那条在车上急匆匆穿上以至于穿反了的运动裤,上身委委屈屈缩在陆离的外套里,双手拧到背后去。
这位警察也真没客气,手铐真的给他戴上了,把人牢牢锁在椅背上,看上去活像是犯了错的幼儿园大班。
他被人晾在客厅,头顶明晃晃的LED灯让他不住地眨眼。陆离去厨房那边煮泡面,香味儿飘散过来,让他没精打采地胡乱猜测,这应该是老坛酸菜味儿的。
同时,他还得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的胃在不断抗议主人的不公平。
池震自暴自弃地想,能不能争点气,男人不吃嗟来之食!
陆离端着碗在他面前坐下,线条流畅的手指握住一双木筷子。那双筷子随着他的动作插进面里,捞出满筷子勾人的香气儿。池震的目光就随着筷子尖上下打转,再眼睁睁看见那点面喂进微开的双唇里,星点汤渍沾染到那稍许偏薄的唇上,晃出闪烁的诱人色彩。
池震不自觉咽下分泌过多的唾液。
也说不清是因为这碗面太香,还是因为那个沉默吃面的人鼓起双颊的样儿实在让人想咬上一口。
又或许是因为那不住开阖的双唇实在极具诱惑力。
池震没出息地想起那次天台上的吻。
陆离也许是天生易寒的体质,一点风吹过来,就能让他降温成人形制冷机。他抓住池震小臂的手凉的让人打战,但是紧接着贴上来的唇却又热的烫人。深入胶合的唇齿都点上引燃的火星,让池震总觉得口腔里充斥了硫磺与硝烟的紧张气息。
天台上不住有风胡乱的挂过,都被陆离微微蹙起的眉峰挡到了身外。无形间,他好像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城墙,除了陆离,池震什么也别想感觉到。
事实上,除了陆离凶狠的亲吻,池震他确实什么也想不起来。
然后呢?
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居然看着别人吃面出了神,吓得他赶紧把瞎跑的思路收回来,结果刚回神就看见陆离早就放下碗筷,正跨坐在椅子上凝视着他。
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简直像是把整片夜晚沉淀进去,剔除所有能发光的东西,连星辰都不被允许。
“想什么呢?”
陆离轻轻地开口,让被审问的犯人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
“我能想什么,等着你什么时候问话呗。”
撒谎。
警官又看了他一会儿,随后把自己的椅子往前带了段距离。他又拿起那碗没吃几口的面,就像是故意磨人似的,慢慢地一根根挑起来卷着吃。
动作不紧不慢的,让池震无端地心慌。
也说不清到底是急什么,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你怎么惹上张玉斌的?”这问的没头没脑的。陆离挑着筷子,连眼睛也没抬,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池震忍不住拢紧双腿,摆出副正襟危坐的姿势。
“我哪敢惹他这个太子爷啊?谁知道他居然跑来找我麻烦。”说来这事,池震也觉得自己倒霉。“我是真的无辜,这你不能怀疑我。”
陆离没点头也没摇头,他还在垂头戳着逐渐凉下来的面。
“生意怎么样?”
“生意?生意就,挺好的呀。”
“之前没人找你麻烦?”
“没有没有,我好歹还是混过的,什么样的人我没应付过啊。”
“那看来你过得不错。”
“那当然,我是谁啊我。不是,等等,我过得不怎么好,真的,我要是好了我就去找你了。”
池震全程提心吊胆,总觉得陆离话里暗藏玄机,小心着小心着怎么还是中了埋伏呢。
你过得不错。你过得不错就不来找我了。你只顾你自己。我什么都不是。我操,这句话太狠了,信息量太大,吓得池震没当场去世。
陆副局抬头深深地看了他几眼。
然后,就在池震明显忐忑不安的眼神中,他抬了抬碗。面已经凉透了,里面的汤被面条尽数吸干,那点面纠缠着留在碗底,软软塌成一团。
“饿了吧。”
肯定句,他没打算听池震的回答。池震不清楚是因为他绝对肯定自己没吃饭,还是他干脆就不想听到他的回答。
所以池震选择了最保险的方法,就是闭紧嘴巴不说话。
陆离平静地推开椅子,他站起来,经过不能动弹的池震身边,敞开的衣襟带起一阵泌凉的风。
“等一会儿,我去给你煮碗面。”
煮面,哦。
池震愣了愣。
啊?
湛蓝色的火花在安静燃烧,趴伏在漆黑的炉盘上。满锅的水正冒出咕噜咕噜的气泡,发黄的顶灯将幽暗的环境点亮。陆离把紧身袖口卷起来,露出他光裸的小臂,和微微凸显出的胳膊肘。
他低头从衣袋里翻出根烟,细细长长的。他把它凑近那些兴奋攒动的蓝色火苗,升起的烟味儿将他逐渐同化。
他靠着墙,没有动,也没有吸烟,就是把它夹在两根瘦长的指间,等待那点星火烧到他的指尖。
他想起池震那件开领的衬衫,上面是花花绿绿的糜烂花朵。意味不明的叶缘没进出露的软肉里,白嫩的律师笑地分外刺眼。
那件衬衫。陆离揉揉眉心。那件衬衫。
利索的一下,鲜红的大丽花骤然盛放,破口的染料桶不要命的外漏,染了满地铁的烂俗。被撕开的人捂住刀口,折腾着让自己站起来,踉跄地爬出门去。
然后呢,蒙蔽所有人的眼睛,再没事人似的出现在众人面前。细长的红高跟,贴肉的舞娘服。五光十色的灯盏自头顶倾泻,诱人的黑痣冲台下的人们耀武扬威。
淡淡的烟雾合着滚水的声音扭动,在高处轻飘飘的四散,就像是来不及告别的短暂狂欢。陆离看着前端不断延长的灰烬,把它按灭进模糊不清的墙角。
他抱着双臂站立,眼睛既没看水也没看翻滚扭曲的面条。黄澄澄僵硬打结的面团扔进沸水,像是产生了不为人知的化学反应,僵冷的变为柔软,打结的随意舒展,黄色的一片分崩开来,让陆离想起深藏在腐烂脂肪下的蛆虫,肥肥胖胖,柔软蜷动,交错纵横。
他咽了口唾液。
他知道池震在小心翼翼地等待着什么,他以为他一定会愤怒,随后动用暴力。他在等着拳头砸下来的那一刻,等待着肉体上的战争过去,等待着风雨洗刷后,就嬉皮笑脸地哄骗,施展他那点油嘴滑舌的本领,让一切就此翻篇。
可他不生气。
是啊,他居然连最可怜的星点怒火都被刚才那一幕耗尽,只剩下巨大、无法填补的空洞浮出水面。而他站在洞窟的边缘,往无底深渊里眺望,感到浑身上下爬满疲累和木然。
来不及阻止的庞大海怪带着鹦鹉螺号的尖利冲角,怪模怪样地浮出水面,掀起翻滚跃动的沸水,临头浇下,细细密密地砸伤他的皮肤。
这一路上,池震都与他深藏起来的记忆中的那个无限重叠。偶尔扇动起来的睫毛,藏在唇畔边带着调笑的黑痣,微微扬起来的语调,活灵活现的样子。
大花衬衫,敞开的领子,冲着他没心没肺地笑,两侧拉开的嘴角像两把小钩子,一点点挠进去,拉起他心头上残留的艳红一同跳动。他一直在笑,无数场景风车似的呼啸着转过去,颠倒成镜像,他还在那里笑。陆离站在街道对面,看着那个人肚皮上裂开蜈蚣般的纹路,滚过满地灼烧的颜色。荒诞怪异的梦境中,他卡在半醒间的路口,没忍住要去看池震那伤口处外翻的肠子,每次都会让他想起老师无数次重复过的,“人体的肠子可以从三楼一直盘下去”。
但是那些软蠕的东西仿佛没有尽头。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找软尺来量。他从池震微笑着的尸体边急匆匆跑过去,闯进一个个扭曲旋转的背景板里,要去找一根没来头的软尺,有些时候是绳子,有时候是格尺。
他总是要去找个东西来量量池震的肠子。
他拖着逐渐凉下去的身躯,踏着疲惫的脚步,趟过蜿蜒而过的流沙,俯下身问路过的郑世杰有没有带米尺。
郑世杰蹲在地上不知道看些什么,他不说话,陆离就忍不住急,烦躁到掏出枪来对着他的脑袋,一下两下三下,血糊糊地炸开。那身体这才站起来,摇摇晃晃的一身花花衬衫,触目惊心到让他抖成一片枯叶,那条肠子像是条活蛇,在肚子咧开的嘴里疯狂蠕动。
然后他惊醒,睡衣软塌塌包裹住他的身体,湿漉漉的。隔着窗帘,外头旭日东升的残影落到布面上,恍恍惚惚看不真切。
他坐到餐桌边翻出印好的新闻,上面明晃晃的“地铁”“失血”,看的他脑筋蹦起来,一抽又一抽,他在天旋地转中濒临窒息。
人活着,总该是要活着的。他有什么理由不去坚持呼吸。摄入进去的卡路里,围在尸体边消耗出能量,在一个个事件里宣布结案,池震呢?
池震呢?
“陆离,别找尺子了。”
池震抿着嘴看向他,语气冷冷的。“我不是那样死的。”
他惊坐起来,瞥见旁边写着“副局长”黑压压的一排字,像是半挂不挂的闸刀,砸落下来的瞬间,他看见牌子底下有池震的名字恍惚闪过。
他不知道怎么了。
人的身体会不会像是某种机器,被外界刺激的烧掉一两个螺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内部的程序就会陷入错乱,最终连带整体一点点破败下去。
他终于决定听取郑世杰的意见,找人联系了位名气很大的心理咨询师。两个人拉扯了半天,等他推开那扇白色的门出去,站在逐渐沉下去的太阳临终前的红火里,大脑奇怪的空荡起来。
那天晚上他一如既往地梦见池震,看到那人躺在地铁上,流了一地的鲜红,像是四川锅里漂开的红油。
而他满身疲惫、满心绝望,像是长途跋涉后精疲力竭的路人。空荡荡的肚腹怨毒地诉说饥饿,瘟疫一样冲昏他的头脑,连同所有细胞,掀起一场无法阻止的疯狂。
扑面而来的香气几乎让他跪倒在地。
他在池震身边坐下,将自己浸泡在这火红的汤汁里。翻滚着逼近的饥饿令他头晕,池震身上源源涌出浓郁的麝香。他不自觉握紧尸体泡成血色的手指,在使人抓狂的香味儿里,他的眼泪大颗大颗砸落下来。
他含住池震脖颈间尚有弹性的软骨,呼吸间能嗅到池震身上的气息。
让他痴迷到甘愿沦陷的香气。
第二天陆离睁开眼睛,没有吃早饭。他在他的办公室里呆了一整天,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彻底垮了后,陆离推开门出去。
“愣什么呢,走现场。”
他再也没梦见过池震,只觉得日子一天天过得浑浑噩噩。
他看着手指间不断加长的烟灰,终于承认自己也许真的不正常。
长期以来靠着残存的理智,他在高耸的山崖间走钢丝。依靠接受的教育,依靠白色的药罐子,依靠那身抬眼可见的花衬衫。他把自己连同案发现场一起叠加的扭曲阴暗压缩起来,每天早上按进人皮中,日复一日的沉默着。
等到那根脆弱的丝线终于断掉,他一脚把自己从崖边踹下去,每根发丝都充斥着灭顶的快意,和报复的极乐。
无所谓,能怎样呢,池震毕竟死了。
他披着人皮又能展示给谁看。
对啊,池震应该是死了。死在了他浑噩的梦里,死在了桦城晚间的地铁上。
那被拷在椅子上嬉皮笑脸的又是谁?
整整一路,陆离都在努力将自己脱了缰绳的恶意往下按。他抓住鬼怪的脑袋一遍遍砸进地里,告诫自己池震没有死,池震还活着。
哪怕已经足足一年没有任何他活着的消息,哪怕全天下人都说他死了。
但他活生生坐在副驾驶上,穿着兔女郎的紧身衣。
他看着池震,铺天盖地的鬼怪冲着他叫嚣大笑,逼得他咬紧牙关,用口腔里的腥气去震慑它们。
但是它们还会卷土重来,并且被喂养的更加势不可挡。
现在终于把仅存的篱笆墙连根拔起。
去他的吧。
就让这无法熄灭的黑色洪流将他吞噬,无所谓谁活着或者谁死了。就像那个微笑着的混蛋做的那样,毫无牵挂,如此轻易。
他轻飘飘、无所谓的在别处扎下树根,重新将自己喂养在太阳底下,长得好好的、喂得饱饱的。徒留另一边陷入无边漩涡,面对枯萎的根须,让自己活生生扭成一幅呐喊。
销声匿迹毕竟还是简单,远比发个短信、打通电话,告知守着死去枝丫的行尸走肉“我还活着”容易的多。
不是吗?
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恨池震恨到宁愿全世界一同毁灭,只要池震能死在他眼前。
他无数个失眠又惊醒的夜、无数个噩梦连天的夜、无数个自我摧残的夜、无数个懊悔自责自我欺骗的夜,在这场人为的误会里,堪比跳梁小丑的荒诞笑语。
弄死他吧。陆离。弄死池震吧。
用什么方法都好,用什么手段都好。
让他彻彻底底的,就这么留住了。
陆离拧上开关,看着跳动的火苗瞬间消散。那些面条或沉或浮,他一双筷子尽捞了去,丢进瓷碗里,悄无声息。
06.
池震没来由地发慌。
他总觉得冥冥之中哪里脱了轨,但是也只是模糊地察觉,找不出问题所在。不一会儿,他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没等他想好怎么开口,陆离就已经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垂眼挑起泡面,举到他眼前。
池震瞪着眼睛看他,觉得自己是在打量一堵惨白的墙。
“不是,你给我解开,我自己来就行。”
“张嘴。”
辩解无效,池震只得张嘴。背后的手铐磨得他手腕发疼,他一遍遍张嘴再闭上,让那些软塌塌的食物滑下喉管。
小老板垂头丧气地鼓着腮帮,觉得这饭吃的像斩首前最后一餐。
“饱了?”陆离撂下碗筷,还一丝不苟地抽出纸巾给人擦擦嘴。
“啊,是。”陆离这态度让他无从下手,池震都快以为自己面对的是顶陆离名字的机器,毫无感情起伏。
“行,那休息吧。”
机器人点头,俯身去解池震的手铐。池震刚想松口气,就听见清脆的咔嚓一声,他被蛰了一样猛地抬头,就看见陆离面无表情的把另一端扣在他自己的手腕上。
池震腾的一下站起来了。
“不是,陆离你什么意思?你这就过分了啊!”出于紧张,池震的一嗓子提高八度左右,录下来都能作起床闹铃。
被谴责的人反倒过分冷淡。他只是听他发泄,然后活动一下手腕。“说完了?那走吧,睡觉。”
他笔直地一路向前,拉扯的池震不得不踉跄着跟过去。小老板想后退,次次被前头的力道扯回去。上了发条的机械正运转着把他向前拉,拖拽到床沿,再陷入僵局。
陆离坐在床边,从下方仰视池震。池震铁了心站着不动,两人谁都不说话,仿佛眼前横亘的不是休息的温床,而是血腥严酷的刑房。
最后陆离闭闭眼,用他自由的右手拍拍身边的位置,语气沉到叫人听不太清。每个字都从冰窖里刚拿出来,在空中泛出一圈圈阴冷的寒气,组合成句,用锥子缓慢地凿进去。
“听话,别逼我动手。”
他甚至还摸了摸池震绷起来的脸颊。永远比常人低几度的手指贴上去,让后者无处可退地僵硬起来。
池震憋了几秒,矮身爬上床,在警官的注视下躺平,衣服都没脱。来自陆离的外套还穿在他身上,稍微显的小了。
他全程高度紧张,生怕陆离有什么动静,就把他给办了。然而身边安静地过分,他转脸窥视,就看见金属手铐连接的那端,警官正倚墙看文件,那条被拴住的胳膊垂下来,只用右手在蓝本上圈圈点点。
池震好一会儿没出声,最后他还是撑起脑袋,伸手拽拽警官的袖口。
陆离撩起眼皮,看他。
“干什么呢?”
池震问的有些犹豫。
陆离用圆珠笔敲下塑料壳,三言两语解释了案情。
“哎,你说的那个失踪了的女的,叫什么?”
“韩美玲。”
“韩美玲,”池震皱起眉头。“别说啊,还真有点耳熟,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她去过Cataclysm。”
“嗯?”
池震愣了一下,赶紧翻身起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钻到陆离面前,试图去看资料本。
陆离给他让出位置。这个角度看,他一低头就能从池震没扣上的领口,一路看到里面的贴身衣服。
“我靠,吓我一跳,我差点就以为我做了什么违法生意。”池震没溜几眼,就往陆离旁边放松地一靠。
“她啊,我想起来了。之前来我店里应聘,后来好像是说被人相中了,没干几天就辞掉工作,也不知道让谁金屋藏娇了。”
说起这事,池震忍不住咂舌。一时没留意陆离看他的眼神,等他意识到不对的时候,陆离已经轻而易举地把他按到床上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
不知道怎么了,这种情况池震反而松口气。
陆离这小子,抓住了他的思维方式就很好哄。无非是让他痛打一顿,完事儿再好好安抚会儿,这思维幼稚的,简直是个幼儿园小朋友。
他跨坐在池震身上,一张脸不断凑近,近到池震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也能让他轻而易举地捕捉池震的眼睛。但是他奇怪的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令人毛骨悚然的长久凝视。
池震从尾椎骨直凉到脚心和发顶。
陆离支起身,关掉屋子里最后的光源。
窗帘将外界遮蔽的严严实实,漆黑的环境里,池震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听见陆离在他旁边躺下的稀疏响声,紧接着手臂横过来,搂住了他的腰。
“陆、陆离?”
“嘘。”
陆离的鼻息让池震颈间发痒。他不能动,也不敢出声,只好任由警官紧紧抱着,不断收紧的胳膊让他稍微气喘。
轻轻浅浅的呼吸逐渐升温,他一抬眼就对上陆离的眼睛,那双像是冰锋也像灰烬的眼睛。黑暗里,某种深藏于宁静表象下的癫狂正舒展它的犄角,带着深潭泥泞中的淋漓水渍,蛇行而来,用滑腻的身子缠紧他们,又在阵阵谑笑里,翻搅出他们的软肋。
池震从头到脚麻个彻底。
陆离突如其来的吻让池震想起饥饿许久的狮子,在饥肠辘辘地打量他的猎物,估计着这顿能带来多少欢乐。
这不是冲动下引发的饕餮,这是在理性控制下展开的报复。
报复。
池震悚然一惊。
他挣扎起来,软绵的像是被叼住后颈的猎物,徒劳无用,并引发猎手更多的欲望。
陆离压在他身上,适应了黑暗的视野也只能看出点简单的轮廓。池震近乎是恐惧地往后躲,陆离还是那样,一言不发,却会在适当时机将他的猎物固回原地。
“不是,陆离,你冷静一下!”纽扣崩裂的声响击垮了池震最后的迟疑,他右手被铐上,左臂被看不清神情的警官牢牢压住,卡在臂弯的膝盖力度不轻不重,却刚好能让他动弹不得。
没有回应。
准确地说,陆离应该是微微笑了。轻轻的,昭示有什么东西崩裂掉的笑声。这在平时无足轻重的神情,现在却在证明一件事——陆副局他根本是在有条不紊地做他计划好的事。
池震有片刻的安静,紧接着他用力挣出左手,给跨在他身上的人狠狠一巴掌。
挺大一声响,陆离也没躲,被池震尽全力的一巴掌打的侧过头去。
池震虽然是奔着打中去的,但也没想到效果会这么足。
“没事吧,疼不疼?”他心虚地坐起来,想去看看他打的位置。
陆离转过头,两人视线相对。池震看着那如蟒蛇出洞的眼神,伸出去的手生生停在半空。
他目睹陆离低下头,右手搭上他的肩膀,用指腹在他肩头缓慢地摩挲着。随后骨骼在重压下的爆响让他瞬间软了腰,惨叫着跌回床铺。
如同一把弯刀直切进骨缝,握住刀柄的人残酷地翻搅到最大限度,直到天然契合的衔接口,无法承受的分崩离析。
绵延的疼传到神经末梢,池震想去摸摸动弹不得的左臂,却又被牢牢铐住。
陆离,有话好好说。
这话没能说出来。
警官已经把他用来蔽体的衣服拨掉,露出里面让他霉运降临的万恶之源。那点脆弱还在他两腿间软软地趴着,无害又温顺,像只被迫露出来的兔子。
陆离的手指欺上去,隔着薄薄的一层,耐心地唤醒它。
池震觉得自己的牙根都在打颤,他隐约预见到陆离想要干什么,这让他觉得恐慌的同时,也有极度的危机在他头顶盘旋,秃鹫似的,等待他厄运降临的时刻,拍打着翅膀难听地嘲笑他。
他想阻止,但是又有什么理由呢?他以为陆离会愤怒,会生气,甚至可能大打出手,但他想象的偏偏没有发生,甚至还背道而驰。
他没见过这样的陆离,远比他假死前更加神经质,更加的难以捉摸,更加的易受刺激。
他脱臼的左臂还在阵阵作痛,下面被迫掀起的快感又让他头皮发麻。被逼到极点的小老板只得咬紧牙关,不让自己丢脸的叫喊出来。
陆离的手掌蹭过那处软肉,连着外边毫无用处的布料一起包裹住,手指不温不火地抚弄。他在各处点起火星,并恶意得让它们自行扩大,形成无可抵挡的架势。那点软肉受不住这样的欺负,流淌出透明粘稠的泪水来,浸透了布料,弄湿了陆离的手指。
陆离拿开手,看见它颤巍巍地起身,顶起薄布,支起羞耻的帐篷。
池震在床头轻微喘气,伴随舒缓疼痛的吐息,像只被完全被掌控的青蛙,四肢打开,向掠食者露出不堪一击的肚皮。
他承受着翻涌的快意,也许是因为长期禁欲,现在被突兀地打开枷锁,让他有些无法承受的头晕。
他知道自己丢脸的有反应。废话,没有反应才奇怪,何况他是个绝对正常的男人。
掌控者没给他喘息的时间,对方很快再次覆上他挺翘的肉茎,恶意地向更深处探寻,把玩着手珠一样,将两颗圆球握在手里。
“池震。”
凌乱的喘息声里,池震听见陆离用一种全然陌生的语气,像是恶意般地说道:“我吃了你吧。”
隔着房门,隐约能听见里面传出来不规律地喘息,和偶尔闪过的挣扎咒骂声。
但那些脏话往往尚未成句,就会在中途销声匿迹,狼狈地断续呻吟取而代之,并混合了星点不易察觉的哭腔。
夺目的繁星将这片黑幕照亮,居高临下俯瞰寂静中的城。淹没于灰尘中的昏黄街灯像交相辉映的硕大眼睛,一只只莽张着,窃听藏身于暗处、正绵延滋长的阴影。
池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几乎被吓坏了。最开始,他反抗的还些顾忌。但很快,他就发觉陆离根本就没给他留后手。哪里不老实掰哪里,手段那叫一个老练狠辣。
等到池震想认真也晚了,在武力悬殊的巨大差距下,完全不敢轻举妄动。他生怕再多刺激刺激,面前这罗刹附体的人能把他脖子也顺便掐断。
“不是,陆离你听我说……”他被人脸朝下按进蓬松的被褥里,只能勉强挥动被铐住的胳膊,试图把自己的鼻子拯救出来。短暂缺氧让的他脸蛋涨得发红,他看不见陆离现在是什么表情,而对方显然也不打算让他看见。
陆离只是冷着脸跨坐在他的大腿根,胯间顶起的坚硬热源,隔着布料刺激着他的神经。
“陆、陆离。”池震缓缓开口,从小腿到肩头,细细地打着哆嗦。对未知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猜测足够让他软了腿,他想要扭过头看看陆离,然而在人体构造的限制下,注定了这个愿望要化为泡影。
两人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贴近,池震那些细小颤动全部清晰地传达到陆离这里。但他没有因为心软,相反的,他面对这样示弱服软的池震,感觉到小腹前所未有的炽烫起来。人类隐藏的兽性本能抓住了他,趋势他不受控制地一把扯开包裹律师弹性双臀的布料,在这碍眼的黑布上,用人工做出一道狭长裂口。
布料散开,露出白花花的肉质内核。那道横亘的口子像女性身上毫无防备的承受口,向强者漏出最私密、柔软的内里。
池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被震惊兜头砸中,僵在原地,拒绝使用任何思考能力。他打出鸵鸟战术,遇到无法处理的危险,就把头埋进深厚沙层,自我欺骗这一切不过是场荒诞的梦。
牙关让他咬到发酸,括约肌有断裂般的疼。他知道自己蜷起来的五指在发冷,来自不该被进入的位置有强行扩开的感觉,但还是无法让他承认这就是现实。
陆离刻意的没使用任何能够润滑的东西,执拗地就这么扒开耸起的双丘,把自己的手指缓慢地埋进去。温暖的内里让他联想起池震湿润的口腔——如果,让能池震那灵动的唇舌舔舐自己涨大的阴茎,带出来濡湿的晶亮唾液,顺着他的嘴角划过喉结。让他面色潮红地吮吸狰狞柱身,在一次次撞击到最深处的咽口后,压抑地咳嗽着讨饶……
肋骨包围的地方因了兴奋正砰砰作响,激烈的犹如锣鼓喧天的擂台开场。陆离觉得某种电流从他的脊骨一路震荡到心脏,让他从眼底泛起兽类的红潮,推挤手指的动作也愈发粗鲁起来。
“嗯。”
池震无法承受地皱起眉头,挤出几道可怜兮兮的山峰。
疼,被生生撕开的感觉太疼了。他本就是趋利避害的人,现在这点故意施加的痛楚能让他放下所有的面子去求情。
废话,在绝对的碾压面前,坚持的面子又能有几两重?
“陆离。”他尝试着动了动身子,尾随而上的异物感让他顿时不再轻举妄动。
他舔舔干燥的双唇,尽量摆出副示弱的表情,但还在试图遮掩住发红的眼角,努力不让自己输的太难看。“我错了,你骂我、打我,随便怎么着都行,就是……”
他犹豫地往后仰头,余光能勉强瞥见陆离隐匿在黑暗中的脸,底气不足到声音渐次低落。能听出来他极力避免某个用词,但最后还是梗着脖子说了出来。
“怎么样都行,就是,就是别操我。”
“真的,求你了。”
陆离的瞳孔剧烈收缩起来。
他按着池震的手连带整条胳膊都越来越用力,扣在脱臼骨缝上的手指几乎要陷进去。池震吃疼地闷哼他已全然听不进去,只留下放才颤巍吐出的那句话。
别操我。
求你了。
求你了。
身上重量一轻,池震不可置信地意识到陆离就放开了他,紧接着他让人再次咸鱼大翻身,张着双眼睛,猝不及防得看见陆离闯进视野的面庞。
警官用力抿住嘴唇,层层刘海铺盖下来,让他的眼睛无法寻觅。但那种升腾起来的危险气氛,让池震头一次有了想跑的欲望。
他怎么觉得陆离的状态更不对了。
他在这种诡异的安静里,一动也不敢动地躺着。任凭警官低着头,提起两人拷在一起的手,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动作利索地把冰冷的金属品卸下,扔到一边。
07.
怎么回事。
池震眨眨眼睛。
真的管用了?陆离就此罢手了?他得救了?
陆离果然是个耳根子软、吃软不吃硬的怂货。
不知道怎么回事,池震在逃过一劫后的轻松里,还有点微妙的,失望?他甚至还对着陆离那张看不太清的脸胡思乱想,这陆警官莫不是个性无能吧。
在他忙着为警官的下半辈自担忧的时候,陆离已经就着压在他身上的姿势拉下裤链。早就憋坏了的阴茎顿时精神抖擞地跑出来,在池震的视线里,骄傲的耀武扬威。
池震的眼皮跳了两跳。
“池震。”陆离抬起头,暗沉的眸子让被点名的人下意识露出个僵硬的笑来。“你真是知道该怎么勾引我。”
“不是,我——”池震这回真的慌了。他话只来及说到一半。陆离拽起他卷卷的头发,将自己挺翘粗壮的阳具抵在他翕动的唇上,不安分的双唇顿时嘘声了。
“舔。”
因为性欲的影响,路离现在的声音比平日更加低沉,也更有让小女生尖叫的磁性。只是被他用不耐烦的命令口吻说出来,潜在的威胁感只会让人腿脚打颤。
小老板垂下眼睛看了看,扑面而来的雄性气息让他不自然地攥紧手指。他没动,也不敢和陆离对视,只是用沉默表达抗拒。
而陆离的管教方式更加野蛮,他用力拽紧了手中的头发。
“我数三下,你不动,我就直接把它捅进去操你。从你的屁股。”
池震僵住了。
他没等陆离倒数,就把自己微微颤抖的嘴唇凑上去。在莽张的性器前犹豫着张开,探出柔软而灵活的舌头。从下往上,吸吮滚烫的柱身滚烫,随后尝试掀开湿润的包皮,用艳红色的舌尖舔舐藏匿其间的硕大龟头。
粗糙舌苔舔过马眼,带来的强烈刺激堪比劈在松木柴上的雷电火花。陆离得咬牙才能屏住逐渐不稳的呼吸,伸手掰正池震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能让他一口气冲撞进去。
强烈的窒息和呕吐感让池震差点背过气。他只能不断蠕动唇舌,吞咽掉分泌出的性液,连同食道口一起,屈辱服侍填满口腔的巨物。
颤动垂下的两颗肉球就在眼前晃着,他鬼使神差地托起它们,讨好似得揉弄。
而他凌乱的鼻息同样刺激陆离的神经,温热潮湿的口腔紧紧包裹着他,让他忍不住发出声满足的叹慰。池震伸来的手让他失去控制地前后晃动起来,动作激烈地干着律师无法合拢的嘴巴。
他看着池震随他冲击的动作发出难受的呜咽声,全然搅散的呼吸铺撒在他进出的紫红阴茎上,仍旧不断鼓胀的性器被滋润出一片闪烁的水光。偶尔频率过快,还能看见律师来不及收回去的舌头还挂在唇边,而狰狞的巨物就在那上面碾磨。
他近乎贪婪地注视这样的池震,同时恶劣地勾勒出这个被男人操着嘴巴的律师几年前的模样。他曾经凭借这张上下翻飞的嘴打赢了多少官司,穿成西装革履的样子,站在辩护席位上,意气风发地句句反驳,口齿清晰,有条有理。
谁能想到他现在正努力含住男人的阴茎,被操的连嘴角都在往下淌滴涎水,眼睛湿漉漉的一片。
“你根本用不着费尽心思准备官司。”在巨大的恶意驱使下,陆离终于停下操干的动作。他再度拽住律师的头发,将他拉离自己的性器官,垂眼任他狼狈地瘫软下去,连连咳嗽喘息。
“你只用呆在法官的腿间,像这样跪下来舔他的裤裆,用你那张讨饭的嘴强奸他,谁都会让你成为赢家。”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被看不见的魔鬼攥住,一心只想伤害对方——让这带来所有折磨的罪魁祸首,多少体会体会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所承受的痛苦的万分之一。
哪怕只有这一点点的刺激,也能把差点将他逼疯的恨意发泄一星半点出去。
让成天背负着绞架痛不欲生的被骗者,获得些理应得到的补偿。
痛苦吧?难受吧?陆离快意地打量池震看向他的脸,满心满眼无处排解的煎熬与记恨,随着这些话语,获得短暂报复的快意。
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
警官屏蔽掉池震明显被伤害到的眼神,对他用难以置信的口吻小声喊出的“陆离”充耳不闻。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陆离想。有什么好浪费双方精力的呢,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呢。
无非是一个接一个的谎言和欺骗,层叠地堆砌起来,围城堡垒,掩埋掉藏在幕后毫不在意的嘲讽嘴脸。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池震,逼疯我,再满不在乎地逃避责任。
这不就你做过的吗。
你必须担负起这个责任。
这样也好。
按下剧烈挣扎起来的池震时,他慢慢微笑起来,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这样也好。清除所有干扰杂念,什么两厢情愿,什么等到天荒地老,什么尊重你的选择,林林种种。不正是因为这些,才会让他被眼前这个人耍的团团转,当成一个无足轻重、随手可抛的笑话。
“趴好。”他高高挥下一巴掌,打在裸露出来、常年不见光的圆丘上,让身下的人屈辱地叫喊出声。
紧接着,他把手掌覆上去,尽情揉捏拍打。原本白白嫩嫩的一片让他玩弄成粉里透红,活像两只去毛的水蜜桃,一口咬下去,唇齿间尽是夏日的香甜。他的手掌就像挥下去的板子,结结实实的一下接一下,仿佛这样的刑法永远没有尽头。
池震疼,他也疼,但就是病态的不肯停手。直到后来挨打的人再也跪不住,塌下腰,把眼泪滚过的脸埋进枕头里,肩膀随着克制的抽噎轻微抖动。紧贴皮肤的衣料勾出他线条漂亮的脊梁骨,随着身体的绷紧陷落下去,构成诱人的凹槽。
那形状像构建起来的天上的虹,让人抓也抓不住、追也追不到的光影,遥遥悬在心头上,谁也无法捕捉。
陆离用力掐住池震瘫软的腰,没做其他的润滑。形状夸张的龟头抵住律师未经人事的穴口,往里推进,钉钉子一样,执着的把不契合的东西敲进螺帽里。
池震最开始还拼命的想挣脱,撕裂的疼让他眼泪不要钱得往下滚,在枕头上积出大片阴影。
他连叫都叫不出来,摧枯拉朽式的痛苦,已经把他的神经拉扯到极限,再胡乱堆积起来。被入侵的身体简直不像是他自己的,到最后只剩下半身火辣辣的麻木,有种被拦腰折断的错觉。
他扒在床沿的手颤抖着,一向含有狡黠光芒的眼睛,现在灰蒙蒙的没有神采。
那具身体软软地趴着,承受凿进来的铁桩不断入侵。这早已脱离性爱范畴,归属于一场宣泄式的报复。就像新上任的国王以残酷的手腕,去宣誓他的领地所有权。在他掌控中的所有土地上,烙印绝对权威的标签。
池震现在只求这凌虐式的强奸能尽快结束,他能感受到陆离情绪上的变化,远比他失踪前更加暴躁、更加不安、更加的神经质。他清楚这样的下滑意味着什么,尤其对陆离这种本就徘徊在爆发边缘的群体来说,更是致命性的打击。
要说他对陆离现在的方式没有反感,那肯定是假的,但是他现在就是生不起气来。甚至在经过这一系列的失控对待后,他隐约能察觉出陆离曾有多么的绝望过。
等他意识到这个,他本打算咬碎牙关也对抗到底的想法,随着涌上来的愧疚逐渐散尽。如同被牙签不轻不重扎了一下的气球,无知无觉间就漏光了。
算了,他是混蛋,他的错,他得受着。
池震没脾气地叹气。他想转身去摸摸陆离的脸,但让人牢牢地脸冲下按住,根本动弹不得。
妈的陆离。
池震疼狠了,就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他。
有朝一日,他一定也让他感受一下什么叫“分娩般的剧痛”。
不清楚这样晦涩艰难的嵌合到底用了多久。等到陆离完全埋进去后,他擦了一下他肛口的边缘,指腹上沾满处女落红般的血。
肯定是裂了。
警官盯着池震那颗毛绒绒的脑袋,把手上的血迹擦到手铐上。
他终于顶动起腰肢,幅度不大地前后摆动,让自己粗大的阳具在股间进出。每一次的顶入,都会引来池震小声的呻吟。稍微一听,就能分辨出是从咬合的齿贝间逃逸出来的,大部分都被人吞回喉咙,硬骨头地不肯就范。
无所谓。陆离垂下眼睛,将他放在腰间的手向上滑去,探到让薄薄的衣服裹住的胸口,隔着布料蹂躏这块软肉。手感很好,揉弄起来像是在摸刚刚发育的少女的酥胸,两根手指左右掐起,带出的软肉让人不禁怀疑能不能挤出奶来。
池震喘息的声音渐渐大起来,没过多久,腰就完全没了力气。还好陆离手疾眼快地及时握住。
“别,摸了。”
池震的声音传过来,陆离面无表情地挑了挑眉。
“怎么了,怕被挤出奶来?”
他不紧不慢地往更深处操去,好像在故意享受碾压池震自尊心的过程,因而显得更加残酷。
耍弄枪支格的手指格外灵活,现在揪住了软绵的乳肉,动作一样巧妙。被人按住玩胸的池震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当初鸡蛋仔无意间说过的话,“我们师哥,当初可是以盲组成绩第一名的成绩的毕业,听说都打破了建校以来的最高纪录呢”。
警官在那块乳肉上掐了个遍,上面绽放的花蕊也承受不住地挺立起来,在这样的揉捏下,形成硬硬凸起的小粒。
玩够了,他收回手。扶住被迫承受进出的腰,看也没看池震依旧疲软、显得有些可怜的肉茎,就骤然加快侵略速度,掀起一场猝不及防的狂风骤雨。这样的律动中,每一下都切切实实顶到肠道的最深处。每回的深入都让被侵犯的人呜咽着颤抖起来,在这场掀起来的侵略战中,被不留余地的攻势弄的晕头转向,捣乱成软绵的烂泥。
“等等,慢、点,跟不上……”求饶的话很快就被淹没在排挤出的呻吟中,池震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了,在这种女人似得被侵犯的过程里,陆离的阴茎每每擦过深藏在他身体的某个点,内部的快感就会涌动着占据他的大脑。在这连片的刺激下,他毫无反应的肉茎也逐渐有点抬头。
说不清是痛苦还是舒服,又或是两者都有,全然陌生的感觉让他夹在冰火两重天里。既希望陆离早点射出来结束,又暗暗渴望着时间长一些,让这种奇异的感觉再多持久点。
陆离没管池震,他只顾加大自己在这具身体上贯入的痕迹。他把人强行翻了个个儿,然后再当着他的面,架起那双打颤的腿,让他好好看清楚——他是怎么强暴他的。
池震在这样显而易见的侮辱下闭了眼,努力遏阻出口的闷哼,转过头去。
警官在他饱满的胸脯上再次揉捏几把,大开大合的进出,能看见他胯间的粗壮埋进烂熟的肉穴时溅出星点沫子,直捣到深处的蜜蕊。让人联想起机车间里昼夜不停的碾压机,一遍遍地轧进去,直到那些物品被塑造成想要的形状。
陆离刻意抓了满满一手的臀肉,向两侧掰开,露出他们交换连接的部位。男性的阳具在肛门里进出,进行有悖天伦的欢爱。
他紧紧抓住池震脸上闪过的每一个小表情,一个也不肯放过。他想知道,哪怕是在这种时刻,池震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是厌恶,是反感,还是恨不能向他下杀手的痛恨。
池震没有反应。
他只是像一面随风撩动的旗帜,跟随掀动来的风势,时而震颤时而平缓。无神的双眼望向空洞的屋顶,被动接纳着陆离施压在他身上的一切。他的脸庞因性爱的抚育微微泛红,柔软的乳肉跟随他的呼吸,海浪似的起伏。
陆离看着这样的池震,不知为什么,竟忍不住想起在梦境里被他吞吃入腹的那个。
他有瞬间的恍惚。两张面孔相互重叠,在他的脑海里上演一场杂乱无章的荒诞闹剧。
他抽出阴茎,对准池震的脸,射出乳白色粘稠的精液。
飞溅的男精溅了律师满脸,他精疲力竭地抬起手,用手背敷衍地擦擦粘到眼皮上的体液,恍惚地陷入沉睡。
失去意识前,池震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在这单方面的强暴过程里,陆离并没有吻他。
从始至终的,一次也没有。
琳琳足足有三四天没再见过老板。
不光光是她,连带在酒吧里工作的所有人,全部口径地一致表示没发现有关池晨宇的丝毫踪影。虽然老板旷工这件事从工作角度上讲,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问题,但是如果偏偏发生在被警察带走问话的节骨眼上,就会难免让人起疑。
拿琳琳来说,与其说这些天她是来工作的,还不如当成她是来蹲点守着老板的。他们这一片的警察,两三天没事就会跑出来闲逛,因此鲜少会有类似那天带走老板的生面孔出现。虽然琳琳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但毕竟没有切实的理由去作证她的预感。毕竟,谁也说不准这万一只是老板兴趣来了,要给自己放个假放松身心呢?
“怎么了,你都走神大半天了。”领班路过琳琳时,用胳膊肘轻轻捅她一下。“少胡思乱想,不然等老板哪天回来,看这生意惨淡的样儿,就该说是我们的失职。”
“哦。”琳琳稍微打起点精神。领班说的对,这不过三四天。再等等看,毕竟池晨宇那个人,一向是这种神出鬼没的风格。
她得先度过眼下因张玉斌的事儿导致生意下滑的大坎,这样才能在那个不靠谱的人重新登场时骄傲地冲他炫耀:“看见没,这个酒吧就算你不在,也能照样生意火爆。”
临时租用的家庭旅馆即便是白天也门窗紧闭,拉上的厚重窗帘把这里遮掩的密不透风。门卡让人带走了,被勒令禁止通行的光线只好照亮厚实的帘子,给室内多少带来些晦暗的光明。
餐桌上还摆着一玻璃杯的温水,吃剩下的半颗苹果的断面上,正显出氧化的趋势。其他杂七杂八的垃圾已经被收拾掉了,扔在离得不远的垃圾桶里,堆到齐腰深的高度。
凝滞的空气混合浓郁的精液气味。要是有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打开这道门,肯定会因为这扑面而来的气息恶心到止步不前。
这股难以言喻的味道长久盘踞在这不小也不算大的宾馆中,除了和室内无法行动的人在呼吸中产生暂时交互,不会再有其他机会进行流动。
池震已经被关在这里好几天了。
自打他从无法忽视的酸痛中醒来,睁眼时看见白茫茫的屋顶在他视野上方铺展。他费劲地动动手指,昨晚疯狂到荒诞的景象跟随他逐渐恢复的意识,正步调一致地走出黑暗,抓紧他不设防备的内心。
他试图找到合适的词语,然而门外传来走动的声响让他的思路就此打断。反正这无意义的考虑也陷入瓶颈,他索性抬头往那边看去。
陆离端个透明的杯子,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牛奶。他另外一只手上托了张托盘,看上去像是只有高档西餐厅里的侍应生才爱用的那种。通过观察放在上面的东西的轮廓,池震暗自猜测那可能是烤面包和夹煎蛋。
“醒了?”陆离特别自然地放下手里的东西。他在池震枕边坐下,还伸手摸了摸池震的额头。
“怎么啦?”
“你后半夜发烧来着。”看样子陆离没休息好,眼眶底下有一圈明显的青黑。他没再说具体是什么情况,只是在确认对方的体温后,把带来的早餐递给挣扎着坐起来的池震,他很显然并不打算就这个话题展开聊天。
“吃吧,你也该饿了。吃完了给你拷好,我去工作。”
池震还沉浸在“陆离居然会做早饭”这强烈的现实冲击里,听到这句话,他猛地把头抬起来。
“你说什么?”
“你吃饭,拷上,我上班。”陆离重复一遍。这次池震一点也不买账,他还差点掀翻了那杯散发出香甜气息的牛奶。
“不是,你为什么拷我?你没这个权利。放我出去,我还有酒吧要管,我也有我的生活,你不能——”
“不。”警官平静地凝视着池震的眼睛,在这样的注视下,律师最后的希翼都被尽数敲碎,比老木工用铁斧砍下枯萎的枝杈还要容易。
“我能。”
池震张着嘴,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只是呆呆地看着陆离,第一次察觉到藏匿于暗处的响尾蛇正嘶嘶叫着,逐渐盘踞上他脚下的土地,让他完全动掸不得。
刺骨的冷意大范围蔓延,冻结到他的心尖,带来蚀骨的钝钝痛楚。
“快吃吧。”警官还是那副样子,温和又体贴的。他耐心地把牛奶塞回池震手里,抬起手腕,看一眼上面咔咔转动的表针。
那杯热乎乎的牛奶最终还是因为接受者的麻木态度,脱离他的掌心重重坠落到地上,砸出一滩造型古怪的粘稠液体。
池震让那摊开的纯白刺的心惊。他转头,看到陆离拿起那副廉价的金属,随后绕到他身后,手法利索地按出一个音符。
咔嚓。
“等我回来。”他自顾自地穿戴整齐,回身对拷在椅子上目光呆滞的男人笑笑。在那稍纵即逝的弧度里,他的身影被敞开的大门一口吞没。随后怪物进出食物的管道口让人从外面关上,这由钢筋水泥组成的密不透风的潘多拉魔盒,到底是把最后的希望彻底关在里面。
08.
吧台上立着的日历表满是红笔勾掉后的道子,一眼看去,只有触目惊心的红。
琳琳每天除了用张面无表情的脸递送酒水,剩下干的事情就是数数。一遍遍的数。
她把一天天增多的红色记号从头到尾记清楚,一旦空闲下来,她就再从尾到头颠倒着检查几次——这几乎成为她一天里新的生活习惯,和她每晚睡觉前要洗脸刷牙一样。大概唯一的区别就是,随着数字的不断攀升,她也越来越躁动不安。领班最初还用“春天到了,琳琳也渴望爱情了”来打趣她,但是后来一看到她焦虑的状态,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讪讪地走开了。
“七天了。”琳琳眼底满是惊人的红血丝,领班着实想给她放个假,但是每次话到了嘴边,都被她瞪过来的恐怖视线吓退回去。
现在她站在吧台后面,眼睛黏在那个看上去极其不详的日历上,嘴巴喃喃嘟哝着。
“老板有整整七天没有露面。”
“是吗,这么久了啊。”领班尴尬地笑笑,回答的心不在焉。
“很久了。”
她没多说什么,许是感受到领班的毫不在意。也是,老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便衣警察带走的,要是真有什么情况,警局至少会派个人过来说清楚。既然到现在为止还这么安静,那足够说明池晨宇那个人根本什么大碍。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是不能彻彻底底地安下心来。
大概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天夜里,站在她家门口的男人浑身是血的可怜模样吧。
明明一脸疲惫,却还是强撑着露出笑脸的人。肚皮上触目惊心的刀伤还在,却反过来安慰她“多大点事,我其实什么感觉都没有”。
让她不禁想起就算被捕兽器钳断一条腿,也依然会用剩下的三条腿奔跑的雪地孤狼。
这等骄傲的生物,是绝不会在困境中哀哀叫唤的。
“喂!那边的,我叫你呢!”
客人不耐烦的声音响起,琳琳回过神,赶紧应付一句,短暂地抛开脑子里经久不散的疑云。
她有种很不好的猜测,每每想起那天带走老板的警察,一种异样的感觉就会克制不住地露出苗头。
那个人的眼神。
池震精疲力尽地瘫坐在椅子上,这是他唯一能接触到的家具。
陆离把他关在这儿有多久了?
没有日历,没收手机,只有墙上挂着停止服务的钟表。在这样封闭的空间里,他每天能做的就是观察天象。
阳光最灿烂的时候,陆离差不多会回来给他带午饭。
等到太阳西沉,夜幕拉起,他就知道陆离快下班了。
然后呢?
池震觉得自己胯骨往下都僵直的不听使唤,他尝试在椅子上动动身子,酸胀感顿时膨胀起来。
他只好往后一仰,百无聊赖地盯着空荡荡的天顶。
然后。
吃饭。睡觉。陆离有时候会操他,有时候不会。
第二天再接着重复。
他就是只被关进笼子里的宠物,全心全意只为了使主人满意。最开始,池震还有精力可劲儿折腾、可劲儿反抗,让陆离不留情面地揍了几顿后也老实了。
这样几天下来,要说人体机制还真是奇妙,他居然有点微妙的适应。甚至在晚上听见门外响起熟悉的磁卡识别声后,还会莫名其妙地松口气,尽管这只是稍纵即逝的安全感。
可能他只是盼望着光源尽快到来吧。黑暗里,池震听着门那边传来一声“滴”,紧接着整个家庭宾馆亮堂起来。他沐浴在节能灯下,没什么反应。
“嗨,回来啦?”
他抬头,冲换上一次性拖鞋的“室友”打声招呼。
“嗯。”
陆离点头,起身晃动手里的塑料袋子。“我买了你要的自助火锅,不过没找到你说的牌子。”
“没有元之岛的?不能吧,这商店也太次了。”
“好像是尚……”陆离皱起眉头,又拉开塑料袋看了眼,“尚捞。”
“上清华?”
池震大刺刺地插嘴,招来陆离三秒钟的凝视,他还不怕死地冲人吹几声口哨。
警官没什么反应,反正他想些什么池震也不清楚——他从一开始就不清楚陆离的想法,何况是现在这种非常时期。
陆离拎着袋子去小厨房了。
“多加点水!”
身后,池震不怕死地喊。
琳琳这次是真的想去警察局报案。
她看着日历上无从下脚的红,手指在按键“1”上犹豫不决。
她抬头环顾整个酒吧,从擦拭干净的暗色系墙面,到纤尘不染的吧台;从光可照人的地面,到纤毫毕现的镜子;从每个服务生疲倦不堪的脸孔,到借酒消愁的酒吧熟客。
她咬着嘴唇按下第一个1。
“喂,小姑娘,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穿了一身看不出价格的工装服,坐在琳琳面前的大叔伸手在她面前挥了又挥。这个动作看起来接近骚扰,好在这大哥是近期常来的熟客,琳琳难得收敛起自己的脾气。
毕竟,肯在那天过后还能来酒吧照常喝酒的人可不多。张玉斌找麻烦的事说大不大,但也确实在日常销售额上带来一波冲击。
琳琳打掉他的手。“还能是想什么,我准备报警啊。”
“报警?”大哥吓了一跳,“就你老板那点事啊?你还被害妄想症呢?”
淋漓虽然没有马上还击,但是一双冒火的眼睛瞪得客人一阵发毛。
“我不打扰你,你随意。”老大哥高举双手投降,为表诚意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盯着琳琳犹豫不决的手指直乐。
“还犹豫呢?要不哥哥先给你讲些有意思的解解闷,你也好再寻思寻思。”
琳琳从没报过警,在此之前,她连相关的例子都没接触过。她只知道有大事就拨打烂熟于心的仨数字,不过具体怎么做怎么说则是一片空白,这种毫无模板的情况还是挺让她害怕的。行吧,反正都等了这么久了,她低头看着闪着亮光的手机屏幕想,反正也不差这么一阵儿。
“你说吧,我听听。”
这位多话的大哥干的也不是什么高大上的职业,他是在宾馆干保洁的。好在他儿子挺有出息,每月打过来的生活费足够他在酒精上挥霍。老大哥没什么其他爱好,就是上上班喝喝酒,用他的话来说是“人生圆满,就差升仙”。
但是最近几天,还真有件事让他不大舒服。
真讲起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干保洁干了十来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识过。就连大半夜喝多了在走廊里边裸奔边高呼“皇帝万岁,马到成功”的白领,他都能面不改色地把人按回他的房间,有可能是人老了胆子也跟着小了,他每天上班只要看见那神神秘秘的房间,脑子里就克制不住地闪现各种奇葩揣测,吓得他自己反而落荒而逃。
“到底怎么了,能把你吓成这样?”
“嘘,小姑娘不知道插嘴很不礼貌吗,你听我慢慢讲啊。”
那房间也没什么稀奇的,1520,房号平庸,更没有任何都市传闻。房间是几天前才租出去的,来的是个看上去挺干练的年轻人,长得好,就身上总有种让人不舒服的气质。老大哥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感觉挺不好惹。
这位年轻人不爱说话,生活作息特别规律。这么说吧,老大哥活了这么长时间,第一次知道世上还真能有这么自律的人。早八晚八,中午十一点到十二点泡在房里,不知道干啥,很可能是午睡。没有一天起来晚过,更别提晚归了。
其实这些没什么问题,唯一让老大哥越想越发发怵的点是,年轻人从来不让别人进他的房间,更别说每日例行的清洁工作。老大哥就是干这个的,他每次收拾东西准备上楼,都会被这位留着刘海的年轻人准确堵在楼道口,用那冰冷冷的口吻重复前天的叮嘱:我有洁癖,别进我房间,有事我自己解决。
“你是不知道他那种眼神啊,”老大哥今天有些兴奋,大概是因为喝得有点多,有的没的一股脑顺势全交代出来,“吓死我这大爷了,他要是掏出个枪来顶我脑门上我都不带这么怕的啊。就,那种目光,像是你要敢表现得不好,就用滚水给你下油锅。”
“还成天拉个帘子,不知道还以为他是生化危机里的博士呢!”
“哎呀行啦,这算什么事啊……”琳琳听了半天没弄明白点在哪儿,一老男人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快要烦死了。她正准备敷衍几句把人打发走,冷不丁听见他迷迷糊糊说出口的“刘海”,顿时整个人全绷起来了。
“等会儿,你说他有刘海?是那种大约齐眉、不太规整的风格吗。”
“嗯?我想想,哎,差不多是吧。”
“那个人是不是长得挺瘦,不算高,但是眼神很阴骘。”
“好像是他,你问他干嘛啊?”
琳琳仿佛能听见自己周身的血液在血管里涌动的声音,摆脱地心引力,正一股脑往头上脸上冲刷。她原本扶着木制桌缘的手指都开始泛白,而她还在浑然不觉地追问。
“你好好想想,他是不是有辆车,车牌子是xx。”
“哎对对对!”大哥一拍大腿,他高兴得时候就爱拍大腿,也不知道怎么养成这个习惯。“还是辆福特F350,这牌子的车我相中可久了。那天他开进来的时候我还特意留意过!保养得是真不错,要不是因为他看上去不太好说话,我本来还想凑过去问问多少钱。”
他这边话没来得及说完,琳琳已经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表情活像是圆睁双目的斗战胜佛。老大哥一对上眼,顿时吓得不轻,把稍微起来的酒意全吓成冷汗,嘴唇一哆嗦,没词了。
“大哥,拜托了,你带我过去吧。”琳琳深吸口气,勉强平复一下她骤然飙升的心率。“我觉得我们老板让这变态给绑架了。”
陆离今天回来的有点晚,不过这也不排除是池震的错觉。但通过陆警官中午也亲自下厨的反常行为来看,池震不难猜出大概他手里的案子有些可观的进展,不然他不可能有这种好心情。
陆离熟练地把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漂亮的小臂。他折返几趟把散发香气的饭菜端出上桌,软炸里脊,木须柿子汤,火爆大头菜,还有一小碟下饭的酸甜土豆丝。碗碟们占据桌面的半壁江山,池震眼睛飘过去,很给面子地咽口吐沫。
不得不承认,陆离这人虽然有很多让人难以忍受的缺点,但是他做饭水平确实让一般人望尘莫及。
几天下来,池震已经明白陆离打着什么算盘。他不是斯德哥尔摩患者,逃跑的想法照旧盘踞在他心头,让他无时无刻不在发慌。但这没用,大律师清楚地明白,在找到确切可行的方法前他还不如像这样安静如鸡地呆着,起码不会给自己折腾出新的镣具戴上。
因此,他面对一桌子的菜以及面对他坐下的陆离,慢悠悠跷起二郎腿。“我被拷着怎么吃?啊——”
陆离看着池震相当自然地张开嘴巴,夹在指缝间的筷子差点打滑。
“不是,这样不太好吧?”老大哥吓得酒意全无,只顾得上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涉及到顾客的隐私,按理我根本就不该告诉你,哎呦我这张欠嘴啊。”
“怎么就不行了!”琳琳冲着他喊,一张笑脸由粉变红,好比翻了脸的疯丫头。“我们老板已经音信全无一周多了,我要报上去都够立案了!就是你说的那人带走他的,哪怕不是他导致的,他也可以说说线索吧?我去追问一句怎么了,没有法律说不能打听的吧?”
老大哥让她一张能说的嘴折腾出一头冷汗,叫苦连天:“法律是没这么说,但是你问人问题也该去堵他人啊,哪有翻他家的。”
“怎么能叫翻他家呢。”眼看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就在眼前,琳琳恨不能直接上手把这胆小怕事的乌龟翻个底朝天,逼他不得不来个底儿掉。她克制地深吸气,重新坐下和他面对面。
她已经决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要把老大哥拉过来,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用屁股想也知道一旦错过就没下次了。
“这个事儿明明是我为了打听老板的下落,想去他门口堵他,没想到主人不在。”
半个小时过去了。老大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个人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如坐针毡。
一个小时过去了,眼看大中午的脚后跟已经溜走了,他还在那儿让喋喋不休的小姑娘按在原地,无法脱身。
一个半小时走过,街面上的上班族们前后脚赶往自己辛苦劳作的区间。老大爷苦哈哈地抓把头发,弄出一手油腻。“再拖下去我没法工作啦,算了算了,就按你说的来吧。我带你去。不过你可说好了,要真出了事你负责,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肯定的肯定的,”琳琳使劲儿点头,“我都不认识你。这次你的账单我付了,等老板回来,以后你的账单他也不会算账的。”
“真的?”老大哥狐疑地看她一眼。
琳琳临走前回身望望小酒吧,仿佛看见池晨宇就站在他的老位置上,正冲她毫无风度地微笑。
说实话,池震一度怀疑被关住的不只是他的身体,还有他日益衰退的脑子。
不然以他的聪明才智,能在法庭上凭借一张嘴就颠倒黑白的高智商,怎么能就只想出这种靠肩膀撞门的烂方法呢?
妈的,撞的他肩膀子疼。
他好不容易才等到陆离走,之前借着他喂饭的空档偷窥了人家的手表,总算看到大概的时间。看情况估计今天晚上陆离也会晚点回来。他废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挪到门边,坚持不懈地撞半天门,结果连声咒骂都没得到,实在是让人丧气得很。
况且他也渐渐没劲儿了。不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不过至少不是市区,这么长时间里他点脚步声也没听见,安静得像是个大坟场。
池震暗暗打个寒颤,短暂休息后,继续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他今天必须得出去,不然等陆离把案子解决,他就彻底没机会了。
等等,他好像听到点动静。
我靠我靠我靠靠靠!
现在多少个靠字也无法表述池震激动的心,这种外力堪比给他安装了一个马达。他强忍浑身上下叫嚣的散架口号,愣是把一扇门撞出摇滚的节奏来。
“老板?”
虽然问得不太确定,但池震还是立刻通过语调就判断出来人是谁。这一瞬间好比是扒在火山口半掉不掉的人终于两脚落地,让他忽然有种崩溃流泪的冲动。他的嘴让胶带粘得死死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好依靠不断重复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把他所有情绪浓缩进去。
“是老板,他绝对在里面,快把门打开!”
房门打开的声音美妙动听得像自由女神高举的火炬。池震呜呜地示意冲进来的淋淋先给他嘴巴松绑。小姑娘动作很快,虽然难免因为心急弄得他更疼,反正本来就没处好地方,池震也就无所谓了。
等到终于恢复肢体使用自由后,律师一把抓住琳琳的胳膊:“不要报警。”
琳琳居高临下地瞪着他,她的老板就在这样的压迫下,露出一个相当可怜的表情。
最近,经过一轮命运的蹂躏后,酒吧生意终于逐渐好转。虽然还比不上从前日日见涨的营业额,但至少现在例行周会报出来的数字总算还听得过去。
这样也好,琳琳心不在焉地擦拭玻璃杯,一边头疼地想。至少给他们一蹶不振的老板找出不用露脸的理由,不然酒吧里出这么大的事,他这个甩手掌柜当得也未免太清闲了。
酒吧里稀稀落落没坐几个人,上午也就只有一个刚和男朋友分手的小女孩跑到这儿哭哭啼啼,哽着嗓子叫杯橙汁,埋在小角落里只顾得哭。后来还是琳琳看不过去(多半还是出于心烦),借着送橙汁的当儿安慰几句,好歹把小女孩哄高兴了。送人家离开的时候还收获好人卡一张,所以也不能完全说她空手而归。
小女孩是今天唯一的大客户,剩下的不是来借用厕所,就是当做休息室赖着不走,还让服务生白搭杯白水。
这要放在几天前,有他们神奇的老板在吧台前一坐,这样的人来几个就出去几个。每次当池晨宇皮笑肉不笑地送走胆战心惊的“客人们”,都会回头冲琳琳炫耀地扬头,有时候还会补一句:“你看他们,人模人样的,净干些连狗都懒得干的事。”
现在那椅子上只有落下的灰,一点温度也没有。
“琳琳,你们老板今天也旷班啊?”
这人最近来的挺勤,也是,谁会放着大好的免单机会不用。琳琳头都懒得抬,捏着绒布,对不存在的灰尘擦了又擦。“是。你要喝什么。”
老大爷像是没注意到琳琳敷衍的口气,往她前面一坐:“老样子喽,你也别擦了,杯子都快给你擦漏了。不说别的,你们老板这样儿下去也不行啊,这不等于换个地方关他禁闭吗,怎么就不报警呢?”
“给他杯起泡酒。”琳琳把这活儿丢给同事,她就知道这男人是块不好打发的牛皮糖,不给他个说法,他肯定天天过来骚扰,风雨无阻的。或许他就是个被保洁耽误了的情报特工。
她示意他往不起眼的角落凑,老大哥可能确实有特工组血统,瞬间正色比了个OK 的手势。这两个人就像两个默契的变态,偷偷摸摸溜到旁边去了。在众目睽睽当中,他们就差在脸上贴个“欲盖弥彰”的标签子。
顶了琳琳缸的领班好笑地摇头,示意所有人不用去管那两个鬼祟的家伙。
这傻孩子。领班叹口气,把所有擦好的杯子依次摞起来。
09.
老大哥今天穿的相当正式,上半身工装服内套纯黑短袖衫,下半身运动服外加回力鞋。一看他这身不伦不类的打扮,琳琳就猜出来他儿子差不多刚给他打过一笔钱。
他往小酒桌前一靠,深色桃花木的漆面桌就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肖像画来。小桌上用来装点环境的白蜡烛搁在中央,按照此刻他们两人对称模式的坐法,互相都能从对方脸中央看到这道碍眼的白线。
“说真的,那男的后来怎么样了?当时看他状态不怎么好啊。”一提到那天的惊险场景,老大哥就忍不住地兴奋,话匣子打开后就源源不断往外倾倒,简直像是要用吐沫淹死聊天对象。也是,他平平庸庸过了大半辈子,可能就在几天前到才达人生中真正的巅峰,那个成就感就不用提了。当天晚上他回到家里,看见电视机里放《终结者二》都嗤之以鼻。“这算个屁,我今天可比他酷多了!”
“老板挺好。”琳琳深知速战速决的奥秘,没听几句就先发制人,径直掐死对方所有可能的提问路径。
“吃的不错,过得可以,坚决不报警,据说是熟人闹着玩,心情好了就回来安排酒馆的事儿,张玉斌没再来威胁他,囚禁犯更没来骚扰。总之就是顺风顺水、世界和平。”
老大哥张张嘴,还不死心。“那他心理上有没有创伤?”
“哦,对了,”琳琳起身时想起来什么似的补充一句,“老板说免单特权到这个月月底为止,今天已经二十三号了,提醒你一下。”
“啊?”这人正喝一口气泡水,听到这句差点没咽下去,他瞪大眼睛呆愣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们这是典型的过河拆桥啊过河拆桥,太过分了!”
“你已经白嫖我们两千多的酒钱,”琳琳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继续放任你这样下去,我们明天就该关门歇业啦,你比三四个张玉斌加起来还恐怖。”
老大哥在这种毫不留情的打击之下,丧失一切战斗能力。
物质成分值得怀疑的黄色液体积成几滩,几个外形扭曲的啤酒罐子就躺在上面,漆成绿色的罐身粘着星点污渍。只要一踏进这片范围,就算重感冒患者也能闻出漂浮在空气中的酒精味。
简约欧风的家居模式早就被到处扔的食品餐盒打破,褐色格纹的墙角隐约能看到溅上些油星。拖放在客厅的原木桌摆脱身为观赏品的本职,晋升为成为餐桌、阅览室、杂物间等多种结合品。
放眼望去,整个出租屋只有门口有可下脚的地方,再往前多推进一寸都会一脚正中战事区。
还好这家人没养什么小动物——这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在如此肮脏的状况下还混进动物的杂毛,那现在就绝不会只停留在人间化粪池的程度,而是直接晋升成垃圾动物园。
在这些废料堆砌物的正中央,仅存一张未被完全染指的布艺沙发,这上面蜗居着这片人工化粪池的管理员。搞不清楚他是怎么回事,一向风骚敞开的花衬衫居然规规矩矩地贴在他身上,倒像是生怕自己多露出一点肉来。
自从他从外面归来,出租屋的用水量就急剧升高。他仿佛忽然间爱上洗澡这项运动,家里闲置的浴缸都在他这股忽如齐来的勤劳下洗刷干净,并且一改之前一拖再拖的臭毛病,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投入使用计划当中,而且几乎天天如此。
如果泡澡是项奥运项目,中国选手池震完全没有不夺冠的理由。
现在他规规矩矩地坐着,两只眼睛直勾勾往前看,没什么表情。
这种状态不能算是发愣,毕竟那双眼睛依然神采奕奕,甚至比之前还要精神。算不上是精神抖擞,但也绝对不颓废焦虑。要是放一个外人进来,可能还会以为这位老师只是在思考人生哲理。
很难确定他到底在干什么,不过按照他那性子,大概压根啥也没打算。
空易拉罐在他手指间发出脆响,随后滚落在地。
不久,门口传来声响。来客自觉用备用钥匙打开门,轻车熟路地进来。
乌黑短发随她弯腰的动作遮挡住她的双眼,她把拿来的餐盒摆上小桌,在池震面前晃晃手指。
“好点没?”
“哎,来啦?”池震回过神,随手抓抓后脑勺,笑得居然有点傻气。“没事,这有什么。酒吧里头没出什么问题吧?”
“没事,这有什么。”琳琳拉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学他的语气重复一句。“真没事就赶紧回来上班,张玉斌搞来的烂摊子还没结束呢,大家就等你露脸了。”
池震只顾掰开一次性筷子,对琳琳说的那句暗示权当耳旁风。
琳琳抬头看他一眼。
“怎么了?没调整过来就直说。你个大男人,别在这事上吭吭唧唧的。”
“你怎么越来越……”池震让她这句逗笑了,嘴角微微挑起,感到一阵没来由得放松。
从快餐店打包来的几道菜当然比不上亲自下厨有味道,池震埋头吃几口,莫名地心口难受,像是用棉花团塞住虫洞的智齿,又堵又酸。
琳琳没再管他,她说的够多了。那天在阴沉憋闷的房间里,池晨宇从椅子上挣扎起身,用手牢牢地抓紧她,力道大到让她胳膊直发麻。
在这种境况下,他得救后第一句话不是表达感谢,而是“别报警”。
别报警。
琳琳并不想刻意去留意什么,只是这句话信息量太大,让她同时想起那天警官踏入酒吧后看过来的眼神。
记忆叠加的瞬间,有什么揣测如电火花一闪而过,灼烧她的神经。
现在池晨宇好多了,她也冷静下来,某些答案不用想就可以呼之欲出,只不过具体事项的当事人都不提,她一个局外人也无从插嘴罢了。
池震又往嘴里干巴巴塞几口,沉默地撂下筷子。
怎么了大少爷,不和你口味啊?
琳琳本想这么说,但是她看见池震的脸色,就识趣地不再插嘴。
池震垂下头,手托腮帮不知道想些什么。他保持这个姿势发呆,等到本就不好吃的饭菜彻底凉透,他才如梦初醒地清清嗓子,好像刚知道自己能说话。
“琳琳啊,我有个故事想跟你说一说,你愿不愿意听?”他问得小心。琳琳一听就知道里面有猫腻,她不动声色地翻个白眼,简短应一声。
“嗯。”
池震拧开一瓶矿泉水喝几口,看那样子活像个听完鬼故事不敢上厕所的小青年。他不住地搓手指,再三犹豫后,才终于讲起来。
“有这么一件事情。”
“有两个人,分别叫A和B。他们不仅是特别好的哥们,还是一对配合默契的搭档,曾依靠彼此的聪明才智,共同破获多起匪夷所思的案件。本来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但是有一天,A在天台上突兀地对B表白了。
“‘我不急着等你的回复,这有点突然,你可以慢慢想。但是无论答案是什么,你必须给我个回复。’A说。
“那时候B整个人陷入极度的煎熬当中。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做到圆滑收场,恰好在这个节骨眼上,B让人捅了一刀。他大难不死,却也借此意识到,他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回避那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既然两个传统选项都行不通,他果断地选择这第三条路,心情豁然开朗。新的生活太愉快了,虽然比不上之前的丰富多彩,但好在不用在无法解决的问题上耗费时间。B就暂且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尽情享受眼下的生活。
“然后呢。
“好吧,被人没心没肺扔下的A好像每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逐渐接受了B已经死去的推测,被生活摔进无底的深渊当中。
“问题是,在这种情况下,双方都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见了面。”
“哦,所以呢?”琳琳含着一口扣肉,话说的有些含混。
“所以就是,”池震舔舔嘴唇,目光躲闪着窥视琳琳的表情,“你怎么看?问题在于A还是……”
“要是我啊,”她总算咽下那块肥肉,略微前倾拿张纸巾,边擦嘴边说,“我首先痛打那个人渣B一顿,留口气往死里打那种。旁的不说,就他那回避的态度就让人恶心。靠,他自己是乐得逍遥自在,他哪怕是有一星半点替担心他的人想想也行,这种利己主义者就是让周围的人保护过头了,没有经受过正面打击。”
“不是,是不是骂的太过头了?他也不就是想缓缓吗,先回避一下答不上来的问题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错,他大可以这么干。”大学毕业生撩几下头发,动作利索地拿皮筋扎上。“问题是人和人时间是需要互相体谅的,他只顾自己舒服就跑了,那别人当然也可以用同样的理由为所欲为,忽略别人的感受难道还不简单?人都是利己主义,他干出这件事足够算得上是欺诈,相当于他把别人信任他、向他敞开的心毫不在意地扔进下水道,还自以为做的相当高明。
“其实这样做也可以,不过做就要做干净点,保护好这个骗局。他既然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完全切断联系,这就和在驴头前钓根永远吃不到得到萝卜是同一回事,你自己说说到底过不过分。”
“好像,确实,有那么点。”让人家劈头盖脸骂一顿的池震咧咧嘴巴,不大愿意地点头称是。不愿意也没办法,她说的确实有点道理。经过琳琳这场毫不留情的炮轰,就连他本人都要怀疑自己究竟是安得什么心。
“不过那个A的做法也有问题。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总不至于这么过激吧。”
充当人事调节的女法官批评完一个开始批评下一个,力求做到不失偏颇。
“最好的解决办法还是找个机会,两个当事人面对面心平气和地说开了,不过心平气和的要求对他们来说可能有点高,起码做到不一言不合就大动干戈就行。”
“所以,我们的当事人之一,你怎么想的?”
最后一句特别有指向性地说出来,被点名的人愣了愣。他往沙发上一靠,陷进一堆没收拾过的衣物当中,陷入漫长的沉思。
琳琳知道接下来就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这种事归根结底,旁人怎么说也是到底还是次要的,重点永远落在当事人的想法上。她刚才骂的这么欢,除了乘一时恨铁不成钢的嘴快,更多的还是在于她大概比池晨宇本人还清楚他是怎么想的。
毕竟什么都可以掩藏,但是危急关头引发的条件反射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被蓄意扭曲和人为控制的东西。
她安静地收拾好东西退场,临出门前,她从兜里掏出那把没配几天的备用钥匙,最后一次攥在手里感受它的温度,随后把它留在鞋柜上。
防盗门回归原位,咬合音在她心尖敲打一下又归于沉寂。前一秒还犀利爽朗的女孩子,在厚重门扉的另一端终于卸下所有苦苦撑起的装甲,露出掩藏在护甲后红彤彤的眼眶。她缓缓把脸埋进微颤的掌心里,到底还是没忍住长久以来噎在喉头的委屈哽咽。
她没机会了啊。
彻彻底底的、真正的没机会了。
——我们的当事人之一,你是怎么想的?
琳琳慢条斯理说出来的话,也许在她本人看来只是顺口一说、无足轻重的发言,但到了池震这里却是他难以跨越的沟渠。
他被那句直戳软肋的尖刺死死钉到墙上,不敢轻易挣扎。每一次挣动,都会产生动脉撕裂的错觉。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要是知道,犯得着像只千年王八一样窝在这儿吗……”他抬头望向空洞的天花板,白花花、赤裸裸的色彩引得他无法逃离。
他直愣愣地盯着,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将那根茅刺翻来覆去地折腾。
“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最初天台上吹鼓的风再次回到他身边。从高耸的水泥台子上向下看,能轻易将整座宁静与躁动、平和与疯狂叠加融合的城市收纳眼底。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池震这些年没去过什么地方,因此对这句被无数人视为“真理”的老话没什么概念,直到他遇见了陆离。
接触得多了,就越觉得陆离连同这幻想般存在着的桦城血肉相连。他是属于那种一只要走出大门,就会让人自动带入“桦城”标签的人。这种想法宛如午后春笋,不受控控制地冒出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他想起陆离安静地开车行驶在大街小巷上的样子,想起他一脸冷静给带来问话的小混混塞钱的神情,紧接着就是他冲进一个个封闭的审讯室后,走廊上听得一清二楚的那些惨叫声。
简直和桦城这座该死的城市一模一样。
不过,也许天下的城市全都一副模样。
陆离的模样。
是能够把包容和排挤、欢庆和凶杀、祥和与暴虐尽数柔和后的森罗万象。他变幻莫测,简直就是水中月镜中花,虚虚飘着,让你无论如何抓捕不到。
你甚至连一点叶边也无法触及。
他到现在也不能理解陆离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那么云淡风轻地说:“我喜欢的人是个男人,他姓池,就在我旁边听我说话。我说完了,现在轮到你了。”
长时间不动位置地凝视让池震眼睛开始发涩,他低下头来揉了揉,不经意发现自己手腕上未退的红痕。
颜色已经很淡了,不仔细打量,就很难拿辨认出来。
如果他真的讨厌的话,无论如何都会感到愤怒,或者厌恶,哪怕只会持续很短的时间。但至少有一个时刻它们必定出现,并且扰乱他所有的理智。在被做出这样那样的事情后,萌生出杀了这个变态解恨的意向。
他为什么就是无法对陆离生气起来?哪怕连一秒钟的记恨都没有。
只是因为愧疚吗?对做出这种荒唐的逃避行为的自我反省?
就算是这样也太过牵强。这已经远远超越好朋友之间该有的界限,他为何能够在陆离明确越过楚河汉界后,依旧能够心平气和地保持按兵不动。
他甚至近乎荒谬地想过,哪怕陆离愿意这么关他一辈子,实在说服不了的话,他也是会认的。
他目睹过陆离真真正正陷入疯狂旋涡的模样,作为唯一的受害者,他在这场暴行里却心甘情愿地充当着承受的角色。
他甚至在感到愧疚的同时,有种隐约的心疼。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不对,一切都太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根据他几年的刑侦经验分析,一定有什么至关重要的因素被他忽略掉了。
他是不是一直都在用自欺欺人的手段,将真实的自己蒙在鼓里?
不然的话又该如何解释这些出自他手的行为,这种接近扭曲的承受心理。名为“兄弟情”的糖衣早已破裂,该用什么去解释他的反常?
简直就像是……
情侣吵架一样。
这种想法让池震打一个寒战,他莫名恐惧起来,手指抚过自己留有红痕的手腕。
他难道,一直以来,对陆离也抱有同样的想法吗?
他们难道是同类?
喜欢男人?
他也是?
池震使劲儿揉搓消瘦下去的脸,往后重重一躺,沙发下面有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磨牙声。
不用想了,承认吧,你喜欢陆离,甚至可能比他还深。
小小的声音在最底层呐喊,池震试图充耳不闻,但那声音还会坚持不懈地敲打他紧闭的耳门,非要把它的意思灌进脑袋里。
有什么好害怕的,你看看陆离。没什么好丢脸的,你不过是死要面子,非要去附和人们心中的固定形象。
那小东西非但没有消停,反而越喊越大声。
就算你不为自己想想,你也要考虑一下陆副局长吧?你都让啊变成什么样子了,无论同意与否,你早晚要给他一个答复的。
我知道。池震瘫在沙发上,指尖不住地敲打扶手,咚、咚、咚。
我知道,拜托我什么都知道,你闭嘴让我消停会儿行不行。
不知道那个小东西听到没,它真的就不做声了。它就站在门外安静地看,嘴角浮出讥笑,相当冷淡的样子。
池震还停在原地,尽管他已经天人交战过几百回合。
他不清楚自己究竟在逃避什么,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依赖世俗的人。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只要想想暴露去向后,日后可能经历的事,那些头版头条就一股脑蜂拥进来,在他的思维舞池中群魔乱舞。
眼看天色一点点暗下去,他还维持着这个姿势,动也没动。
妈的,他到底还姓不姓池了。
可能是犹豫的时间太长,等到大面积的墨色从窗口倾泻而入,池震猛然清醒。他看着墙上镜面里面目憔悴的自己,对这罕见的优柔寡断萌生出万分痛恨。
不就是一句回复吗,他已经恬不知耻的用假死蒙骗了接近一年,难道还不够他认清现实吗。
在这样的境况下他还能保持自己真正的感情,难道这还不够说明什么吗。
别傻了,池震。从始至终你都只是为了自己——你逃避的是自己,自我催眠的是自己,不敢承认的还是自己。
只有陆离,他像一片最锋利的刃,劈开了层层保护荚,迫使他面对久不见光、皱皱巴巴的内芯。
都这样了。
池震想。
他还在那里自怨自艾什么,活脱脱一高阁怨妇。
陆离已经向他走出九十九步了,他连迈出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吗?
10.
靠,别小瞧他了。
他眨眨眼睛后豁然起身,急忙忙冲进卫生间用冷水洗干净脸。镜子里的人看上去黯淡无光,蔫巴巴的。池震从架子上抓出瓶男士香水,对准自己胡乱几下,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总之现在他看上去确实比之前多点精神气。
他转出来站到衣柜前,久违地挑起衣服。以前的他也没像现在这样夸张,一口气连搭好几套,最后还是决定选择最开始的那件。
出门前他又对着镜子神经质地打量一遍又一遍,除了脸色还是稍显暗淡,其他方面可以说是光彩照人。他满意地戴好墨镜,像黑社会老大出门讨债似的,昂首挺胸、步履匆忙地奔出家门,差点连门都忘了关。
就在刚才,他忽然间确定一件他非做不可得事。而且不能拖延,不能逃避。
他必须去完成它。
池震已经在门口徘徊了三十分钟。
他要是再这么晃悠下去,用不了多久,这栋家庭公寓楼里的住客他全能认识个七七八八。不少住客上下楼时还会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生面孔行注目礼,每当这时,池震只得装作转身打电话、对窗做冥想、对墙角罚站等等伪装过去。
只是外头早已暮色昏沉的天空持续地告诫他:干点什么要抓紧。
他终于举起手,深大力敲响房门。
没有任何回应。
这人蹲屋里装死呢?
早就料到是这情况,所以来之前池震特意在楼底下转几圈,硬是亲眼看见陆离那辆车还乖乖地停在原处,让自己心里也好有数。
就算陆离不搭理他,他也铁了心要继续敲下去。
一连串的咚咚。
这是一场耐力比拼,先看谁没挂住脸投降。酒吧老板赖在门口不肯走,敲过一阵子,他反倒敲出韵律来,在那儿兀自玩的挺开心。三重三轻,像极了东北大红大紫的秧歌舞曲。
这还不算,他大概是扰民历史上的顶尖人物。敲得来劲了,干脆扯起嗓子在门口唱和声。“陆离陆离,开开门!”。
难不难听还是次要的,主要是再这么放任下去,门口变成好声音大舞台都指日可待。到时候估计台词就成了“陆离老师,请您为我转身,我愿意加入您的family。”
看来这种骚扰式叫门法确实有效,没过多久,门开了。
室内灯光倾泻,陆离扶着门,逆光站在玄关处,能看见一片阴影投射到地面上。
他没说话,也没让路,被这个没皮没脸的客人自觉挤进门里的动作撞得往后退几步。
池震就从这条被他强行开拓出的小道闪进屋里,环视一圈。嗯,熟悉的味道,他一眼就看见客厅里那把曾经和自己“形影不离”椅子,于是在陆离的注视下坐了上去。
他环抱着双臂,两条腿向前抻开,相当放松自得,跟他进了自己家门一样如鱼得水。
眼前的陈设依旧熟悉,池震还能清晰想起几周前他过“隐居”生活的点点滴滴。客厅中央的小圆桌是吃饭的,往左看是书房兼卧室,右边拐个弯是卫生间和简陋厨房。这两扇门正对开,也不清楚设计格局的建筑师是怎么个想法。
陆离没动,他还保持开门的姿势背对池震,让他看起来有些傻气。
房间陈设虽然没变化,但自从池震进屋后就觉得很不舒服。这倒不是说明这地方给他造成多大心理阴影——他压根没记过恨陆离,估计被强暴后还能这么心平气和的,池震恐怕是史上第一个。
他趁此机会又打量一通,还真让他找出诡异的原因来。
太干净了。
所有摆件收拾的一尘不染,窗明几净,一眼看过去没有丝毫人气。
池震在的时候,虽然陆离也一向收拾得很干净,但绝没有这种与世隔绝的冰冷。
像是一脚踏进人类器具博物馆,周围一切陈设全是展览品,就差配个画外音解说词“现在我们来到人类副局陆离的家,我们能看到他对洁净的热爱……”。好比对外开放的商品样板房,只是在白天挤满熙攘的游客,到了夜晚灯光撤掉,屋子里空空荡荡。
在他不告而别之后,陆离活得像是只幽灵。
小老板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坐立难安,他屁股下面摆着燃烧的铁板,烫的他心也跟着慌起来。
“你过来做什么,”陆离依旧没动位置,“走就走的干脆点。还是说你现在连逃避这点事儿也变得拖拖拉拉。”
他毫不掩饰字里行间里的讥讽,但池震自带过滤系统,全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陆离。”池震说。
“吵架?”陆离笑了笑,他居高临下望着客人,脸上逐渐显出疲惫之色。“那你说吧。”
随后,像是为了证明他这句话,警官自顾在沙发上坐好,拿出文件袋看资料。
陆离知道自己也不过是装装样子。池震本尊不在的时候,他都会被这人留在这里的生活痕迹逼到抓狂,何况现在他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但是他真的不敢赌了,他做过一次赌注,只尝到一次甜头,随后只有无穷无尽的折磨。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神经已经濒临断线,是骂是打架,什么都好,给他这个无期徒刑一次痛快吧,他快坚持不下去了。
把自己的心送出去实在是太累,何况陆离本就只有这么一颗。给出去,就要不回来。现在那块软肉在胸膛下不受克制地撞击门户,叫嚣着冲出去扑进对面人的怀里。他把逼邻喉咙的压迫吞下去,等待对面带给他致命一击,让所有该死的缠结一刀两断。
这样挺好,起码胸口的锣鼓终于可以真正停息。
“陆离。”
池震忽然什么也说不出口,来之前打好的一箩筐腹稿,真正到嘴边只剩下六个空空荡荡的点。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要是他真正想要传达些什么,除了语言本就有更好更直白的方法。
他站起身来,大跨步走过去,借助身高的优势吻上陆离偏凉的双唇。
没有深入,没有荷尔蒙,是最平常的一个吻。他们凑得如此近,彼此的呼吸毫无间隙地融合在一起。
谁也没有闭上眼睛。
确认一般亲吻后,池震起身,冲着陆离笑得像个二百斤的胖子。
“这么长时间以来,对不起。”
池震每说一个字,陆离在风雨飘摇中的心脏就往下落了一分。
“还有就是,我把自己赔给你做补偿,你看够格吗。”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为的是不留余地与退路。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这句话在他这里完全活学活用,就是不知道当年的传授老师要是知道自己讲的知识让学生套用在这种地方,究竟会作何感想。
他说完后就挺着脊梁站在那儿,逼迫自己紧逼陆离的眼睛,被凝视的对象在许久的寂静后终于勉强开口。
“你说什么。”
这不是问句,池震几乎是瞬间就理解陆离的意思。他压根就不相信从池震嘴里听到的任何回话,所以无论他怎么说、说什么,也只会收到类似这种“你说天气怎么样”的对话。
陆离身后是齐腰高的鞋柜,玄关处收拾的干干净净,连一双多余的鞋也看不见。唯独池震那双皮鞋耀武扬威地落在那里,突兀之中还有点莫名其妙的顺眼。这滴墨水恰好点在适当的位置,所以即便是后补的一笔,却也有该赋予的神韵。
顶灯把池震照耀的通身明亮,对面的陆警官有一半身子隐在阴影里,留在灯光边缘的一半则像隔层毛玻璃,在视野里模糊不清。
池震上前一步,越过那层碍眼的毛玻璃,不管碎裂的边缘有多么锋利。他不管不顾地拉起陆离的手,哪怕接触到的温度凉到惊人。
他握住那只手,急于证明什么的努力拉开自己的衬衫,将那只手按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
陆离的眼睛里面什么情绪也没有,他像看到了荒诞无比的电影情节,只是淡淡地拉扯个无意义的微笑来。
“你干什么呢,池震。”
警官收回手,抽出张面巾纸擦干净自己的手指。
池震觉得自己就像是被轻描淡写扔进垃圾桶的那张废纸。
“没什么事儿,你就走吧,”陆离客气地打开门,“很晚了,我就不送了。”
池震没动。
他微张开嘴,那模样看上去实在是傻,犹如目击闪电自天而降,恰落在自己身边。
两个人默默对峙,一边越来越冷静得可怕,一边慌张到沉不住气。
“陆离。”
沉不住气的说话了,音调听起来有些发闷。
警官不声不响地把目光送过去。
“你柜子里第三层的抽屉,那里不是有那么些、那些东西吗。你就用在我身上,随便怎么都行,就是你别这种态度。我是真的,你信我。”大概是太过慌张,他说得语无伦次。他低头急切地解开扣子,随着暴露的皮肤面积不断加大。
“不用了,池震,我不是要找床伴。”陆离总算开口,用有些生疏的眼光制止池震失控下的举动,那态度简直就是在说“好好我信你,你快走吧”。
陆离这回是真的放弃了。
池震总算注意到这点,放在以前,他大概能私下里松好大口气。可放在现在除了让他陷入更大的迷茫之外,就再没别的什么了。
怎么办,该怎么办?这种超出预计的情况该怎么办。凡事总会有办法解决的,一定有解决办法的。
池震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快到让他有些头晕,许许多多没用的细节从他眼前掠过,记忆里陆离各式各样的眼神依次浮现,比对之下,更加衬出陆离现在要彻底断开联系的心有多坚决。
有什么方法。
大脑猛然抓住了什么,池震蹲下来,去拽陆警官的裤链。他的脸就在性器官的前方,湿漉漉的舌头伸出来,生疏而笨拙地在牛仔裤上一下下舔舐。紧接着他让一股力道拽的向后。
陆离握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开。
“你不用这样,我真的不需要,你走吧。”
人到了这个地步,自尊、脸面,最后撑起体面的两样都交出去了,如果这样也不能改变什么,就算老天亲临,也不会有多大改观。
池震仰头看看陆离的眼睛,两分钟后他站起来,一颗颗系上扣子。退去不顾一切的慌乱后,他看起来和平时一样。
能作为筹码交出去的东西他都丝毫不落地交上去,换回来也不过是这样的话。他没什么好拿的了,既然这是陆离最后的决定,他也不想再去改变什么。
他们彼此间互相折磨的够深了,就此结束,日后回忆起来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
那就这样吧。
他丢了夫人又折兵,换来陆离对旧错的一笔勾销和就此别过,这么算来也不算是多么亏的买卖。往细处算算,他似乎还多赚了份自由和清净。
可他怎么这么不甘心呢?
这和他当年第一次看见老师用钱收买对手的证人时那种不舒服到极点的感觉如出一辙,甚至在此之上更胜一筹。
他输了,他不甘心,但只是不甘心吗。
废话,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好自欺欺人的。他亏大发了,让人白嫖好几顿不说,还连着下半辈子一起赔给他。
“等一下。”就在池震前脚要踏出门槛时,陆离突然把他叫住。
他折身回屋子里拎了个什么东西来,提到池震眼前。
“顺便把垃圾扔了。”
空荡荡的垃圾袋,一看就是刚换上没多久,里面空旷的空间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废弃纸团。
池震有三秒的愣神。
紧接着他瞪大眼睛,连眼眶都是红的。在怒不可遏地爆出一句粗话后,他抡起拳头向陆离扑过去。
两个人纠缠着摔到地上,只剩下拳头的激烈碰撞,和间歇泄露出来的闷哼。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没持续多久,在双方实力的巨大落差下,池震很快被按住肩膀牢牢压制住。
“陆离你他妈的就是个王八蛋,不要脸的混蛋。你以为我是谁啊?想用就拿来用,不想用就他妈瞥到一边。我操,你妈的把我当什么了!高级性爱玩具是吧?这玩具好啊,还会叫还不容易坏,最主要还真抗打啊是吧,你他娘的。”
池震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就算让人揍得仰面躺下动弹不得,他这一张嘴也还喋喋不休地骂骂咧咧,眼眸里填满陆离的模样,又委屈又愤怒。
被骂的人倒是什么也没说,他照旧按着人,一点松手的意思也没有。在他耐心地听完池震骂完一轮紧接着准备要骂下一轮时,他快准狠地堵上池震的嘴。
他扳住池震的下颔,舌头轻车熟路挤过牙关,在温暖的口腔内部兴风起浪。舔过舌苔和牙膛,和对方的舌激烈纠缠,直到彼此的呼吸都开始凌乱,胸膛急促起伏。
陆离撤回身,嗓音有些暗哑:“我他娘的把你当成什么?我把你当成共度余生的唯一的爱人,可你呢?”
“你把我当做可有可无的路人。”
“我很累了,池震,你放过我吧。”
“我一辈子就只有这一颗心,不像你,根本没有心。”
屋顶明晃晃的白炽灯隐约闪动一下,陆副局整理好自己凌乱的衣襟,从坐在地上不知想什么的池震身边绕过去,再也没有搭理这位不速之客。
面积不大的临时客厅顿时空旷起来,留在原地的客人支起一条腿,架起胳膊撑住腮帮。
诉诸武力后,他忽然觉得原本混沌的大脑清醒不少。
大概人本性就是贱的,好言好语的反而理不清楚,挨一顿揍后倒是全明白了。
池震从小到大,都依着自己一个人过惯了。没时间交朋友,有什么事情咬咬牙自己也能撑过去。他隐约也知道自己其实挺受欢迎,因为独来独往的性子,反倒又给他添上曾神秘加成。成绩好,脾气不错,绅士还靠谱,和他交往一定男友力max,林林种种,这样的夸赞他到哪儿都能听到一些,说不骄傲是假的。受欢迎的人,潜意识里总会有种自傲,可能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傲气来源于绝对相信自己能把困扰的各种麻烦事处理好,就算没有伴侣自己也照样过得风生水起,所以很多时候,他并不是能够主动付出的人。
可陆离不一样。
他的家庭注定他对伴侣索取的安全感超出一般的人,他要的是百分百确定就在身边的爱人,能让他长期在海上漂泊的心灵进入安全的港口。
这样的两个人,除非一方做出改变,或者双方彼此迁就,否则就算是真的待在一起,类似囚禁的事件肯定有一天还会上演。
池震就这么坐在陆离临时租用的家庭旅馆的地板上,想通了这一切。
他闷声不响地拍掉身上的灰,一步步走向门口,手指搭上金属门把的时候,他慢慢回过头。
“喂,陆警官。”
“我叫池震,是金麟岂是池中物的池。目前有个小酒馆,你调查的失踪人口在我那里干过活儿,我随时愿意配合调查。”
“恭候您大驾光临。”
随着门板归位,原本要砸场子的人风风火火地来,又临时改变主意,悄无声息地离去。
在桦城西区,商业街尽头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酒吧。经营的别具一格,前些日子还被地头蛇张玉斌砸过场子。
最近,这个小酒吧热闹起来了。
“来来来,这批桌子放在左边墙那头,把酒柜搬到后厨去。哎你怎么笨手笨脚的,去去去,还是我来吧,看着你都危险。”
“是,劳您大驾啦。”琳琳翻个白眼,活动活动被重物压麻的胳膊,等老板接替她扛起酒柜的一角。等她空闲下来,马上把手指一挥,俨然是副指挥官的做派。
“往左往左,过了,再往右回来点。”
“我说琳琳,你行不行啊,快点,太沉了这。”拐来充当苦力的老板在那儿叫苦连天。
“还不是你选的地方,行了,放下吧。”
池震一脸得救的表情从后厨出来,前厅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
自他回来以后,没几天就开始商量着扩大加装修。进展神速地租下旁边的店,连着装修好几天。这期间偶尔有对街的警察过来看热闹,也不知道他们老板怎么和警察混熟的,每次人一来,就能看见他热络地上前打招呼。
“听说你来真的?”午休时间,穿着便服的警察坐在吧台前,和酒吧老板凑在一起不知道嘀咕些什么。
“传的挺快啊,你们这边也知道了?”池震拧开瓶冰红茶,说话就跟打哑谜似的。
“你们刑侦局都知道了,你以为呢,”老警察冲他挤挤眼睛,“别小看我们打探情报的能力。”
“我可没这么说,小看谁也不能小看你们啊。”
“那你进展的怎么样?能行吗,我们几个都可赌你能成的。”
“我靠,”池震瞪大眼睛,只是眼神里满是笑意,“你们太过分了吧?这都能拿来下注。当心我以后告诉副局,让你们几个吃不了兜着走。”
“说实话你行不行啊,我们都等着你能成呢。对了,我那个学弟,叫郑世杰的那个,托我告诉你放心,他们这边努力让副局晚点回来。”
“不用,我今天跟他约了时间。”
“约了时间!”老警察看来是吃了一惊,连带啤酒肚也跟着颤三颤。“已经进展到这一步了?”
“我不说过吗,”池震拎起瓶子,巧妙地挡住了自己的半边脸,“没什么能难倒我的。”
把警察送出门后,池震的神色就变了。他招招手示意所有人都靠过来,随后高声宣布今天酒吧放假,所有人都回家去吧。当然啦,毕竟是休假,所以今天不算薪水。
大家一听,顿时闹哄一片,乱的让人心烦,最后还是琳琳让所有人安静下来,收拾东西后离开店里。
她是最后一个走的,临走之前,还担心地看了眼在台子边一动不动的池震。但她到底什么也没说,就是在出门时特地把大门关好。
没人知道池震在想什么,就像谁也不会料到他脑袋里酝酿出一场多么荒唐的大剧,定在今天下午两点,地点恰巧是他脚下踩着的土地。
有些事情,他必须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方法了结,他有时候相当谨慎,有时候又偏偏胆大包天。他把所有的赌注全压在一个人身上,要是成功了,两件事情应该都可以迎来皆大欢喜的结局;要是失败了,那也没什么,不过是他沦落到人生中新的低谷里,好在他也练就了一身硬骨头,大不了同归于尽。
别忘了在通缉名单上,毕竟还挂着他的大名呢。
谁让他约了个难请的大客户。
11.
时间一分一秒的走过,在这难得的清闲中,池震趴在吧台上想了很多。他想起第一次遇见陆离的场景,想起自己被判处终身律师执证吊销后的深深绝望,他人生中第一次大坎是陆离给的,紧接着连锁反应,他不得不去面临接下来的两个、三个。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他靠的是变着花样咒骂陆离,来挨过监狱里的漫长时间。
这么一想,好像遇见陆离就是他好运到头的预兆,往后基本上是一路自由落体。
落着落着,也就适应了,甚至还开始享受这种刺激。
他老妈的住院费,也不知道是谁暗地里交了。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奇妙,以前他恨陆离恨得牙根痒痒,尤其是他第一次进到酒场里对人点头哈腰的时候,回到人家借给他住的公寓间里,甚至不敢去看镜子里的自己。他怕自己会恶心。
似乎把他推进火坑里的人,和将他从里面拉出来的人,都神奇的长着一张面孔。
遇见陆离之前,他各方面明明很让人顺心:年少有为,事业有成,蒸蒸日上,积蓄稳定增多,就是忘记怎么休息、怎么开怀大笑。
遇见陆离之后,砰的一下,所有美好的前景像是只撑破的大气球碎成一片片。但是他怎么也忘不了办完了案子,在精疲力尽往回走的路上,陆离嘴角掀起的淡淡笑意。
他好像渐渐地活了过来。
他总想着陆离这个人一点意思也没有,板着张脸的,日子怎么过得去。反而忘了要是他没遇上陆离,现在还不知道混在哪些律师中间,挂着千篇一律的面孔,跟他们虚以为蛇。
或许应该感谢的人是他。
池震抬头看一眼墙上上的挂钟,一点五十,好戏就要上演,他作为主角得有个好状态,才对得起即将入场的观众。他起身,走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整整服装,还臭美地弄几下刘海。一切就绪以后,他撑在洗漱台上,和镜面反射的自己沉默对视。
——你搞的定,池震。
池震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吊耳当啷地笑起来。
——实在不行的话,不还有陆离吗。
前脚刚走出洗漱间,池震就发现外面已经变了个场面。
许多身穿西装的男人脊背笔直地站在墙边,一个挨一个围成半圆。个个看上去都很不好惹,统一的服装还统一的表情,不仔细看还真像是个快乐的大家庭,取一个名字,叫“不高兴家族”。
这些人统统塞进了他的小酒馆——装修过后或许不该再叫“小”酒馆了,毕竟里面的占地还真的够大,尽管不敢说是高档,至少中档还是绰绰有余。
坐在皮沙发上对池震怒目而视的年轻人,估计就是这帮枪版黑客帝国的头目。想到“头目”这个词,池震差点没笑出来,好在他功力深厚,硬是忍住了。
张玉斌呆在这里委实不好受,他还没忘前段时间自己是如何大张旗鼓地过来找茬,却倒霉的迎头碰上警察,在一干人眼前灰溜溜地“先行一步”。
那能叫先行一步吗?明眼人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好像是叫成战略转移,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本来他想着干脆就此揭过算了,谁知道这位小老板还他娘的给脸不要脸,发恐吓短信居然还发到他头上了!这已经不是蹬鼻子上脸就能概括的事儿了,他要是继续这么忍下去,以后桦城商业街还不得反了天?说他连区区一个小老板也搞不定,简直是对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光辉历史的侮辱!
他一抬胳膊,原本规规矩矩站在阴影里的貌美女郎翩然坐下,欣喜地靠在他旁边,不时偷眼向池震那里看去。
池震大大方方地任君欣赏,他确实被突然出现的一大群“客人”吓了一跳,但是很快就调整回来。他抽出张纸巾给自己擦手,一边不急不慌地往那边走。
“张先生居然真的来了,怎么说呢,您上次来的广告费我还没付,应该不碍事吧?”
他脸上还带着七分真诚三分戏谑的微笑。张玉斌让他一张嘴说的恨不能把这人打的他亲妈都认不出来,但是又忍不住臆想,如果能让这张嘴服侍他的下半身,那滋味得是何等的美妙。
光是想想,他都觉得自己快硬了。
他掩饰性地一拍身边的丰满女人,女人了然地软下身子,像滩水一样依附在他身上。这让张玉斌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连看过去的眼神也带上傲慢的意味。
池震看在眼里,觉得他真是又可笑又可怜。
张玉斌一扬下巴,站在旁边的保镖立刻靠过来,在桌面上放了一个文件袋,又利索地回归原位。
池震坐下后忍不住多看了那保镖几眼。人长得也挺好,可惜却在这种没大脑的人手下工作。
否则的话,挖过来做酒保应该能挺受女孩子欢迎。
“怎么来就来了,还带着礼物啊。这多不好意思。”他随手把文件袋拉过来,几下打开后,里面是厚厚一踏照片。拿出来随便看眼,照相技术还挺不错,画面上的人全部照的足够清晰。
有的是单人照,有的是双人照,但看角度是清一色的偷拍。
照片上的不是别人,其中之一正是坐在对面的张玉斌,另一个,就是靠在他身上、好像没有骨头的情妇。
池震没翻几张就放下来了,本来他还有些兴趣,看清楚之后就知道他还是高估了张玉斌的智商。
他比谁都清楚照片里的内容,因为这些就是他照的。照的时间还不长,正是他借着装修的名号跑出去跟踪这两位时抓拍下来,然后打包处理好,一股脑发送给本尊。
他只是没想到张玉斌这么喜欢这些照片,有电子版还不够,居然还要破费钱财全部打印出来。
“我知道我照的不错,就不劳你亲口夸我了,”池震伸出食指在照片上点了点,“不过你这是准备付给我拍摄钱吗?这就不用拉,我给人工作纯粹是出于乐趣,不求回报。”
张玉斌差点被他气乐了。“你威胁我。”
“这你可真误会我了,我从不威胁人。我只是实事求是。”池震一本正经地开始说提前编好的瞎话。其实他本来没必要去招惹张玉斌,但这根刺就扎在他心头上,实在是让人咽不下这口气。他池震什么时候让人这么羞辱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提,还他妈就因为他这破事,导致陆离和他之间暴露这么多难以预料的问题。不把这个账算清楚,他一整个夏天吃多少冰淇淋都不痛快。
况且他混社会这么长时间,深知有这么一类人,冒犯你的人永远都会冒犯你,除非他能明白你不是好惹的。上次是正赶上陆离过来,谁知道下次他又会作出什么妖。他一天天忙得很,没功夫花时间和这种没眼看的货色瞎闹。哪怕他不忙,他也懒得搭理这种披着阔少外衣的街溜痞子。
外表包装的再好,内里也还是上不了台面。想他当律师的几年,这种人见着他都得绕着走。
“我知道你其实是谁。”憋了半晌,张玉斌就说出这么干巴巴的一句话来。
“这就巧了,”池震敷衍地点点头,“我也知道。”
“你跟本不叫什么池晨宇,你叫池震,是枪杀了警察局长的在逃犯!”
这句话张玉斌看来是练习过很多次,说的特别流畅。美中不足的是没有配乐,不然就可以和柯南里的名场面聘美。
他说完后很是得意,就差在脸上写一大大的“想不到吧”。
“所以你现在要是向我道歉,我或许还能不报警,否则现在这种局势,你就算想跑也跑不了。”
他越来越起劲,池震耐着性子认真地听会儿,最后实在是没忍住打断他的话。
“我确实没想到,因为我本想自己亲口告诉你。不过反正你也查明白了,我也能省下会儿功夫。既然双方都知根知底,我们就直奔主题吧。”白白浪费半天时间。池震看眼挂钟,决定早结束早休息。
“我就直说过,我只要你身边的这位,叫什么来着,啊对,韩美玲女士,其他的可以走了,顺便谢谢你把她送过来。”
“不是,你是不是头脑有些问题。你凭什么向我提条件?”张玉斌让池震的态度弄懵了,他好不容易才夺回话语权,急急忙忙伸手护住身边的女人,重新审视对面气定神闲的小老板。
“你怎么就不能自己动脑思考一下,”池震故作深沉地往后一仰,想着当初局长老狐狸的姿态做参照,怜悯地叹口气,“我为什么能够枪杀一位局长,或者我怎么做到在干出这件事后还能逍遥法外这么久,又或者,前些天来的警察怎么就这么巧,刚好和你同一天到我的酒吧,而我现在却还能安然无恙的坐在这里跟你面对面。”
“你就不去想想,为什么没人抓我?为什么我能在警察眼皮底下行动自如?为什么你就是动不了我?”
张玉斌张张嘴:“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池·专业打幌子·震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我说的很明显了吧?我之前迁就你,是因为我懒得跟你这种人纠缠。现在不一样了,我接到任务了。而我的目标就是你身边这位,至少你该庆幸一点,这些破事跟你没多大关系。”
池震这番话确实很有用,至少听起来可信度极高。他举出的每一个例子都是不争的事实,虽然这些事实的背后仅仅是跟一个和张玉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有关系。
但是正所谓藏一半露一半的话听起来才最有威慑力,律师出身的人把话说的有条有理,让本就是半吊子的张玉斌听头脑发晕,越想越觉得池震的身份来头不小。
池震给他留出了足够的空白让他整理思路,他越思考越感到脊背发凉。
其实池震这边也没底,最主要的是,他不清楚自己唯一的王牌能不能顺利打出来。如果王牌真的下定决心和他一刀两断,池震心想,那这出戏起不起作用也没多大意义了。
“你到底是谁?”三分钟过去,张玉斌终于抬起头。
这个问题还真的把池震难住了,他想绕开这个话,又怕显得太可疑。可要是回答吧,又该怎么说才能避免暴露。短暂的几秒钟里,他闪过数十种想法,最后他瞥一眼挂钟,两点。
胜败全在在此一举了。
酒吧老板靠在沙发座上,暗红色的灯光从他背后延展过来。这里不久前才装修好,空气中还隐约混杂着特有的刺鼻油漆味儿。
他并没有立即回答,中间有几秒停顿的时间,随后他沉下声说:“你听过饕餮吗。”
张玉斌没回答,他只是忽然眯起眼睛,让池震的心猛地一沉。
“你他妈的说谎骗我!”
这简直是从嗓子里挤出的大喊,拔地而起的张玉斌差点踹翻中间的麻色圆桌。在激愤之下,他整张脸都涨红了。
“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饕餮已经死了,我们家确实不怎么管你们这些事,但还多少知道点,你根本就是在虚张声势!”
池震是真没算到这点。虽然他提前猜到张家或许并不是太干净的商户,但是没估计到去世的老头连这么详细的内容都肯告诉这外来的养子,难怪这老爷子死得那么早。眼看张玉斌往衣袋里一探,带着颐指气使的神气,用冰冷冷的枪管抵上池震的额头。
情况转瞬间急转直下。
池震就算是让人威胁也没什么大变化,他冷静地向前俯身,伸手抓住金属枪身,故意往自己这里带了带。
“你要是真想好了,张玉斌,你就开枪,”说着说着,他笑起来,“不过,前提是你真的想好了,嗯?”
明明他才是劣势的一方,但是张玉斌看着那张毫无惧色的脸,不知为何有股没来由的恐惧,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却又碍于面子不想轻易放下。
紧闭着的大门恰好打开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向声源处看去,就连张玉斌也被引去注意力,一时没再管池震。
透过大门,隐约能看到门口拉了好几条警戒线。紧接着一群人很快走进来,各式各样的服装类型混杂在一起,唯一称得上是统一着装的,大概就是罩在脑袋上不伦不类的面罩,还有不知道从那里顺来的机车头盔混迹其中。
走在最前面的人长得十分秀气,虽然被一副夸张的墨镜挡住大半张脸,也不难看出他的五官生得极好。只是在他身上萦绕着一股让人相当不舒服的危险气息,这种感觉实在很难形容,总之张玉斌看着他,不仅没感到激动,甚至还莫名连打好几个冷颤。
秀气的男人一踏入店门,就笔直地奔向沙发上的池震,当他的目光触及到池震额头上那把突兀地枪,转身投向张玉斌的视线让后者几乎是下意识高举双手。
这人一看张玉斌还算识相,原本探向腰间的手收回来,单脚踩上沙发扶手,顺势一把抓起池震的衣领子。池震在他面前,好像无形中矮了下去半截,刚才虚构出来的气势转瞬间消失一半还多。
“那个,下午好。”池震努力掀起嘴角,试图摆出副胜券在握的表情,可他实在是太心虚。
“不好。”来人冰冷地回复一句,居高临下对池震上下打量一番,同时还不时抬抬池震的胳膊检查是否完好无损。
确认池震除了被人用枪指着之外没受到任何非法虐待后,他一直紧抿的双唇又瞬间的松动。池震不禁以为这位暴脾气的警察要动用武力,赶紧准备抱头,结果警察只是有些用力地搂住他,在他的颈侧报复似得恶狠狠地咬下一口。
陆离起身,用余光威慑池震一眼后,这才面向这场大戏里的真正幕后主角。
“你是韩美玲?”
“我、我是。”
韩美玲早就吓得不轻,现在让人点到名,居然忽略掉了张玉斌的眼神暗示,晕乎乎地承认。
陆离低头仔细看几眼,确定是韩美玲无误后,他从腰间拿下手铐,俯下身冷言冷语地命令人家。
“把手给我。”
倒霉的女人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被糊里糊涂地拷上了。
一旁的张玉斌也好不哪儿去,他虽然没被拷上,但是紧张程度绝不亚于全场唯一的女性。他愣愣地看着陆离,又把目光转回池震。
通过他变化的眼神和态度,池震大概知道这位脑袋不够用的街溜子正在强行构筑些别的什么。
“他、他是?”张玉斌问。
“哦,这位啊,忘了给你介绍。他是刑侦局新上任的高层,有什么问题吗。”池震故意说的平常自然,还把重音落在了新上任上。果不其然,张玉斌几乎是反射性地接了句:“那之前死的局长?”
在池震骤然阴冷下去的视线下,他明智地闭紧嘴巴。
酒吧老板赞赏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似的搂上去,借这个姿势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嘴巴说多了就没用了,那天你要是觉得长张嘴太费事,我过去帮你处理掉。放心,一点也不疼。”
他丝毫没有威吓的成分,偏让张玉斌听得只会点头,一个字也没敢多说。
这场闹剧最终在陆离和池震的配合下完美落幕,张玉斌在一干黑衣侠的保护当中神色恍惚地退场。估计他今天踏出这扇大门,日后再也不会跑门前来露脸了。
拉来做群众演员的街边民警等人走后,纷纷摘下头上没有丝毫威慑力的护罩,说真的,这东西还有点诡异的搞笑作用。这群小年轻过半是刚毕业没多久,让陆离顺便叫来打着“历练”的堂皇理由,参上一脚及时的浑水,可能就是这种花里胡哨的衬托才使池震那漏洞百出的心理暗示得以成功。
至少整件事唯一的被害人正坐在沙发上吓得哭花了脸,断断续续地说些什么前后不搭的话,只求这穿着打扮不伦不类的两位放她一条生路。
陆离摘掉墨镜,对女士的过度反应不明就里。他偏头拿目光扎向小老板,虽然这属于工作范畴,但是至少他的眼神不再那么拒池震于千里之外。
小老板再次被推出来当枪使。他干咳一句,在梨花带雨的女士身前蹲下,虎着一张脸:“本来这事情不该归我们管。”
“但是谁让你丈夫找到我们了,你说你放着好好的妻子不做,跑出来瞎充什么年轻小姑娘,谁不知道张玉斌那孙子是那个。”他犹豫一下,随后曲起两根手指,在半空中勾了勾。
韩美玲一脸懵圈。
倒是一旁用不冷不热的眼神旁观全程的陆离没忍住笑出来,很短很轻的一声,但就是让池震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有点惊喜地转身,陆离赶紧板起面孔,让几名实习生把这位女士带走。陆副局瘫下脸,从怀里摸出一张叠的方正的纸张,两根手指轻轻夹住,在桌面上一贯。
闹出挺响的动静,池震好像让人拎住尾巴的壁虎,整个人软趴趴得坠下来。
陆离没说话,这让他有些尴尬,他只好悄然收回那张幼稚的小纸条。
纸条上其实没写几个字,只有一排和本人极其不符的工整字体写着:陆警官,下午两点,请到我的酒吧来帮忙。最好多带些人,我需要你帮我恐吓下姓张的黄鼠狼,我说过,我早晚得为了之前的事找他算账。
“你真敢做。”陆离明面上板着脸,暗自里偷偷松口气。天知道在他中午看到门缝上的纸条时,连手撕了池震这不让人省心的东西的心都有。紧接着他花了半个小时来调整心态,再花半个小时揣测这是不是骗局。眼看时间这么过去了,他匆忙离开旅馆,赶到警局出示证件,随口编个理由寻求配合。
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就为了一个不成立的人口“失踪”案。
现在面对这张脸,他得拼命控制自己半天,才能不让蠢蠢欲动的拳头挥出去。
“不然我怎么会因为销毁尸体而被吊销律师资格。”池震心情很好地拍拍陆离的肩,他知道他在这场豪赌里打赢了。陆离既然还肯费这周章就为赶来帮他,这至少说明他还有机会。
他捻起跟牙签叼着玩,紧接着想起什么似得,一本正经地转过脸来问:“哎,你看到我订的花没有?”
不知是不是池震的错觉,陆离好像忽然僵了一下。
他明明问的挺认真,但是陆离的反应似乎并不在预料之内。
“收,到,了。”几个字从牙关里挤出来,陆离一想起早上推开门满眼是堆在门口的各式花篮,就觉得呼吸一阵不畅。
“是吧,我就说挺好看的。放水里养养,还能多开段时间。”
“池震。”
“嗯?”
陆警官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上车。”
等到车门一关,封闭的四方空间里就只有他们两人,一种奇妙的紧张氛围莫名萦绕起来。陆离给自己系上安全带,扭头半撑在方向盘上看向前律师。
“你……”
双方同时开口,又同时默契地闭上嘴。池震多停了一秒,说:“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陆离说的很低,几分钟的时间里他们都没再交谈,然而在这期间他们之间的那种没来头的紧绷已被缓和所替代。他们彼此对视,露出了些许生疏的微笑。
池震说:“之前的事,对不起,以及,谢谢。”
陆警官本想掏烟,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他打断池震犹犹豫豫的话:“这应该是我说的。”
“成,”池震拄着腮帮直乐,“那就相互抵消。”
“我今天就得回去。你呢,还在这儿经营酒吧?”
“我就算想回也得有恰当的理由啊,”池震说的有点苦,“酒吧现在还真不用管太多,平时都有琳琳在。况且今天这事一结束,找麻烦的人估计也会销声匿迹好一阵。”
陆离边听他说边发动汽车,发动机传出来沉闷的声响。
“我看你挺闲的。”
“我忙的时候你是没看到。”
“那你愿不愿意再多忙忙?”
这句话一听就具有暗示意味,大闲人往驾驶位探探身子。“这个还真不好说,得看是什么。”
“比如,聘请池晨宇做我们的顾问。”眼看着池震要接话,陆离赶紧把下句说清楚。“放心吧,我会把你的通缉令的照片处理的就算是亲妈也看不出来,然后,找不惹人注意的时间尽早撤下去。”
“这能行吗?”饶是胆子大起来连老天爷也不放在眼里的池震这回也有点发怵。
“能不能行看你,你别像以前那样在局里横着走,就不会有人注意你,毕竟又不是什么旷世美男脸。”
“我怎么就横着走了我。”
“你没在局里穿兔女郎装亮相,就是每天上班迟到、下班早退、中午没影,外加工作期间吃烧烤。”
“好好好,我错了。”工作起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池震宣布投降。
陆离握着方向盘,平稳的行驶在大道上,身边载着话唠本性的搭档、好友、兼“后补”爱人,第一次觉得前路正逐渐增添了色彩,让他忍不住尝试畅想未来。
“我还成后补了,在你那里原来还会掉档的?”
“看你表现,”陆离努力忍笑,“起码像今天这种冒险的事,以后事先和我说一下。”
“你懂什么,我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被套住的狼心满意足地往前进发。其实套不套住,对他来讲都无所谓,他早就在那套子下徘徊了相当长的时间,等待着收网的人踏进他的狩猎圈,将彼此锁在一起。
池震还在他旁边小声地抱怨,他趁着没人注意的机会,露出一个蕴含锋芒的微笑。
没人知道张玉斌怎么查明池震真实身份的。就像没人知道原本顺着他的剧本走下去,这个没什么头脑的养子很快会为了讨好社会上的明面,把池震送入他的管辖范围。而这会远比私人囚禁更加有效,无所谓折不折断他的脊梁,在层叠的谎言暗示下,他终将变成他所需要的模样。
他不信任池震,但是他至少还信任自己。
已经腐坏的东西很难复原,也无法复原。心里的阴暗面一经暴漏,就注定要一发不可收拾。他不会对池震放手,永远无法放手。
索性他遇见的是池震。
这个在社会中历练出一身柔韧筋骨的男人,能够适应他的世界。就算这世界会随时间侵蚀的步伐,逐渐失去层层美好的外衣。
或许是他们本就是不太正常的人,只有病人才能做到理解病人。
毕竟,早就从父辈开始,命运的齿轮就注定了他们彼此纠缠的结局。
就像是盛放着美丽夺目的樱花树,沁人心脾的芬芳会传遍每一个不知名的角落,尽情掩盖深埋于地下,为这美好提供养分的腐烂内里。
除了陆离,没有人会知晓。
后记
恐吓到这里,真的完结了,以一种非常烂尾的形式。
结局当时写的比较匆忙,一直想着要改动结果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依然一个字也没顾得上管,现在回头一看还真是一言难尽的狗屎,倘若不是因为有同好想要看这篇的全文的话,我其实挺想把这个黑历史埋葬在魔法黑森林里让它永世不见天光。
关于恐吓的构思起初只是因为一个韩剧《机智的监狱生活》里面的一个小桥段,有个人从面包袋里掏出把电锯来恐吓对面的人,当时一瞬间脑子一蹦,忽然间就想到池震作为酒吧老板肯定也有很多竞争对手,就好像他穿着花衬衫戴副墨镜站在最前头,身后是不情不愿跟他来的陆离,在两军对峙的时候掏出警官证。最开始真的就只是这个画面而已,我也不知道到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这个画面甚至都没出现过。
顺便安利一下《机智的监狱生活》,好剧不火系列。
陆池其实还有一些想写的梗都落灰了我还没动笔,在这里稍微提一嘴,如果有可能会有朝一日出陆池个志的话,我就把这些扔个志里去。但是鉴于陆池目前的情况和我自己非典型现充的咸鱼生活的阻碍,有很大机率只存在于嘴上说说。
感谢所有愿意看到结尾的人,你们的每一条评论都能给我带来交流的快乐。欢迎和我说烂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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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岂非池中物》
单从池震的长相来看,他还真的不属于“粗犷”的类型。从他身上你很难找到那种一眼看去很爷们的气质,相反的,大律师斜勾起唇角痞痞地笑起来时,满溢出来的荷尔蒙就差昭告天下“这里有只花蝴蝶,有缘人快来加我微信”。所以他大老远穿着一身骚包的花衬衫,往路灯口哪儿一站,但凡有点歪心思的男女老少最次也要用余光垂涎一阵。
这么一看,陆离对池震那句甚是无辜的“从小打到我连一个女朋友都没有”深表怀疑也是情有可原。只不过酒吧嘈杂的环境下,陆离看着喝多了的律师醉醺醺的模样,忍了很久,最后还是把那句“那有没有男朋友”就酒精吞进心口的最深处。就像是把生锈的铁钳子按进麻木的创口,偶尔会钝钝的疼,并不激烈,但是长久。
时明时暗的镁光灯下,脱去警服的陆队长单手托腮,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记录了池震从清醒到混沌不清的全过程,期间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很多,却唯独对最重要的那部分只字未提。
陆离清楚,他不是忘了,只是装作忘记。
《态度差(距)》
“喂,不是,这没理由啊。”
一路上池震的嘴就没停过,别看人家行动不能自理,一张嘴的利索程度倒是没减分毫。
陆离没去管趴在他背上的律师在喋喋不休些什么,时针带领夜幕沉沉的笼罩下来,街边的路灯三三两两地起来工作,上了年纪的街灯佝偻着身子,在嗞啦电流里努力让自己的光亮再昏黄些许。
对门的人家应该是正在装修。陆离经过的时候不得不小心地跨过地面上横七竖八的水泥袋子,脚落下去,就沾了一鞋底的细沙。陆离抬起头,眯起眼睛记下了那家的门牌号,居然有些坏心眼的想下次要用占用公用地域的理由,把这没素质的户主抓来批评教育。
这么想着,陆离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微笑。他把被拽去和周公拌嘴的搭档往背上托了托,胳膊轻微的酸痛让他加大了唇边划出的弧度。
“吃什么了,养的这么沉。”
寂静如孤独深海的夜里,路大队长嘴边漏出的这句话,其中蕴含着的经久不曾遇见的轻松和愉快,以及摆脱含蓄的外衣、赤裸裸展现的情感——除了穿堂而过的暮间和风,没能落入任何人的耳朵。
《没有钱》
所有人都知道,池震是暖男。还是那种口是心非嘴上不说的类型。
陆离就不一样了。
陆离心口一致的很,那根竹签子从上面可以一路顺下去,直通通的很。然而话不多,表情也鲜有变化,能动手尽量不逼逼的类型。
这样的行动派让靠嘴吃饭靠弯弯绕绕干活的池震吃了不少苦头。
两个人在一起就没有不吵架的,不是在吵架的前奏里横眉立目,就是在吵架的过程中刀光剑影。反正结果是绝对的,和陆队吵架池震就没有赢得时候。
“和警察说理哪有说的通的理。”挨了打的池震憋屈地不愿说话,那头陆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整理线索。
“池震,你怕我吗?”
说不怕是假的,毕竟这么个人又暴躁又爱动手,简直养了一身臭毛病,但是看见他那样子这句话就卡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池震违心地叹口气,声线洒脱又有股子飞扬跋扈的味道:“怎么可能?你见过哪个律师怕猫的,没听我们律师里的传言吗?猫总是绕着律师走,不然容易被饶舌的律师勾的记不清回家的路。”
我该用什么方法栓住你,池震?
陆离低头大量睡着的律师安逸的眉眼,他平时总好无意识的皱眉头,这回儿放开眉峰,看上去无害又柔软。
或许池震就是这么一种柔软的存在,让人看见他连心都忍不住要和他分享,只为了保留住这份片刻的温和生气。
是啊,三十万。
池震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手机里陆离那栏让他反反复复点进去出来不下数十次,最后连他自己都嫌弃自己窝囊。
优柔寡断。
池震狠狠骂自己,到现在了还想给自己找选择。
他明明比谁都清楚自己没得选择。
《金鳞岂非池中物》
池震死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死了。
问题是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池震纠结地看着陆离就算在睡眠中依旧皱着眉头的脸,头一次这么认真思考自己的处境。
好吧,他在空中飘着。
谁说建国以后不能成精?
- 作者:二手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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