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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罐砂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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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4
2024-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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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世界》all金向合集
我呀,希望格瑞会开心,会微笑,会在生气的时候皱起眉头。不是一副对谁都没所谓、对什么都不关心的游离于世界之外死气沉沉的样子。格瑞以前要快乐,现在要快乐,重要的是以后的以后也要一直生活在快乐当中。其实格瑞怎么样都好,我喜欢格瑞,怎样都喜欢。

 

放弃,抵抗

 
“呼吸。” 金醒过来的时候,胸腔像有十几把燃烧的赤红长剑在反复刺穿,每一次的呼吸似乎都在把他更进一步地推进死亡。他艰难地撑开眼皮,觉得整个人如同一条泡在盐水里肿胀又干涸的鱼,格瑞凑过来拍打他湿淋淋的脸,金实在是发不出声音,只是在重获新生的大口的喘息里把眼泪和鼻涕蹭到格瑞干净的袖口。
格瑞拧起来的眉头终于舒展,他不知从那里拎出来一条厚实的毛毯,把这个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新鲜“猎物”裹得严严实实。饶是如此周到的服务,金还是在扑面而来的寒气里打出好几个涕泪横流的喷嚏。
“难受?”银发的人眼神不冷不热地看过去,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生闷气还是掩饰那份焦虑担心。金点点头又摇摇头,惹得他更加不耐烦,一伸手掰断树干胡乱伸展的枝桠,递给挣扎半天也站不起来的落水鬼当拐杖。 “究竟难受不难受。” “不知道,”金说着说着猛烈地咳嗽起来,吐出来好几口湖水,恶心的他眼泪顺眼角滑落,整个身体都在往地上滑,像一条不适应陆地生活的游鱼,“但是不太舒服,脑袋晕晕的。” “难受好,”格瑞的脸色总算有所缓和,他抿起淡薄的双唇,动手把站不住的“水孩子”裹得更严实些,“还有救。”
“可是好冷呀,格瑞。”委委屈屈的声音发着抖,混进鼻音后有种若有若无的撒娇意味。银发停留在斗篷领口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停顿一下,向上摸摸金柔软的仿佛具有吸附力的脸颊。入手一片冰凉,格瑞的体温向来偏低,他知道以金的体温应该是暖洋洋的类似天际落下的光线,但现在却像在碰触无人踏足的冰崖。
他把手收回来,有几分无奈,更多的是暗自生闷气。就这样僵持几秒,格瑞打横揽过金裹成一个长条的蝉蛹,把这样一个冻僵的小家伙安置在他平稳的背上。
“别乱动,会掉下去。”他告诫道,脚下却尽可能走得更平稳。一路踩过秋日铺满大地的枯黄树叶,踢开发育不良后被树干抛弃的残枝,发出不绝于耳的细微的沙沙声。
斜阳在召回它散布各地的裙裾,这个玩累了的姑娘懒散地往回收拢裙角,日光就从树梢层叠的缝隙后漏进来,罩在一个只能看见脸的金发孩子身上,和背负着他生命的重量向前移动的修长身影。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多半是不爱说话的格瑞主动。他不断阻止好像极其疲劳的少年陷入沉睡中去,每一次毫无话题的强行打搅都会让金逐渐眯成一条线的眼睛受惊般睁开,像一只迷茫的小鹿,嗯嗯唔唔地应答。
“别睡。”格瑞托起金裹在斗篷底下、分不清哪个位置在哪里的身体,把他往上托高。 “嗯,不睡。”金把他小小的下颔不轻不重地搭在格瑞头顶上,没有焦距的瞳仁迷茫地看向铺满小道的金黄色的银杏叶,忽然低头在承载他全身重量的人的头顶亲了一下,兀自弯起眼睛,笑得很皮也很纯粹。
格瑞明显地僵硬片刻,踩下去的步伐有瞬间的趔趄。“别闹,金。”色厉内茬的恐吓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没用。何况他也在这个突如其来的亲近里忍不住抿起唇角,掀起的弧度好比蝴蝶振翼时微小的气流。因而他走得越发小心谨慎,平稳得如同浮在轨道上。
“你知道吗,格瑞,湖底下真的有神明呢!” “……你又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真的真的,是真的有神啊。” 格瑞撩起眼来,神情认真地在金身上留下一秒的注视。“不许看。” “啊?”金看起来好像还没从溺水的眩晕里反应过来,看起来有点呆呆的。格瑞言简意赅的回答让他云里雾里的,糊涂地抓不到要点。 “神,”银白色的人只好给出更加详细的解释,“那种东西,不要看。离湖远点,笨蛋。” 金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心虚地在格瑞背上扭动几下,颇有些讨好的含义。“不是的,我是不小心滑下去啦。” “不会游泳的人别凑那么近。”
“哎,”五官搭配起来有种小孩子般清稚秀丽的脸蹭到格瑞垂落的发丝旁边,这样近的距离使得金每次的吐息都吹拂过格瑞敏感的耳廓,激得格瑞差点想把这个不安分的人扔到地上再也不管,“我要是学会游泳是不是就可以啦,是不是嘛。”
沉郁的浮动的紫色在微微放大的瞳孔里凝聚,格瑞不怎么自然地侧过头,口气不免显出些生硬来:“随你。”
“唔。”金当真开始不着边际地思考,他靠在格瑞肩头,能嗅到格瑞颈窝间独属于这个人的清冷气息。于是他伸出舌头小小地舔了一下线条简明的肌肤,好像发现了新玩具的幼儿园大班,饶有兴趣地在颈侧这片温度稍低的皮肤上留下属于他的痕迹。小小的舔舐和轻微的啃咬并不会伤到任何人,可是其背后可能蕴含的意味却叫人难为情,这种暗示堪比站在水深火热的汤池边,不知到底该作何反应。现在格瑞就觉得某种旗鼓难下的冲动在他每一个躁动的细胞间孕育,他尽可能冷漠地按捺住撩拨心尖的那根羽毛,手掌移到金差不多是屁股的位置,隔一层厚厚的毯子稍许用力地捏一下。
“别乱动。”
金短促地叫出声,随后眼尖地发现格瑞稍许泛红的耳尖,露出几分诡计得逞后得意的笑容。他果真安分下来,眼睛亮堂堂的,一时精神不少。 “格瑞,神一点也不好。”
格瑞没说话,无声息的晚风从他们两侧走过,安逸的氛围里金如同一只呆在蝉蛹里的宝宝,说些不着边际的却可能是事实的胡话。
“它只会跟人做交易。”
脚步停下了,某种绷紧的弦带动格瑞全身都戒备起来,沉默有时候是种无言的默契,此刻却是从回忆中拽出危机感的压力。金有时候傻里傻气,但这是源于他不韵人心的单纯,并不代表他向来敏锐的感官会迟钝得不像话。湛蓝的眸子里有波光潋滟的抚慰的浪花,他赶紧补上一句:“我又没什么好交易的,所以就只好等你来接我出去啦。” “如果真的有神,”银白发色的修行者自从下意识的抵触里逐步松懈下来,他看见树干长长的影子混进泥土里,天光不似方才那样明亮,他在闲聊中加快脚步,辨认出一条条熟悉的道路,“它对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金鼓起脸颊,无聊地打个长长的哈欠,“就是问我要不要出去。” “然后呢。” “然后,”伏在格瑞肩膀上的蚕宝宝无害地眨眨眼睛,“我就告诉它不用啦,因为‘格瑞会来接我的’。” 又说奇怪的话。
日光淡下去,万物潜伏进模糊不清的影子里。格瑞走得依旧很稳,不断有裁断的枯枝自脚下传出清脆的声响,组成不算沉闷的乐章。格瑞想起他从湖底疯了一样慌乱地拼命拽起只剩出的气的金时,不止一次地怀疑他救起只是具没有灵魂的尸体,那他这般无力的抗争又有何意义。他甚至感觉不到水的流动,肺部快要就此炸开般的煎熬,只是想紧紧拉住金僵直的手再也不肯松开,如果有死神敢来敲响他的房门,他就把所谓的镰刀也一并斩断。
如此无助空洞的呼唤,一遍遍地按压下沉寂的胸膛,仿佛所有的词汇都消失得无踪无影,他只会机械地重复着“呼吸”。 恐惧,阔别多年的植入骨髓的恐惧。 当金呛出第一口水的时候,他直接跪在了洇湿的烂泥里。 现在,导致一切错乱发生的罪魁祸首却告诉他“湖底有神明”。
“如果真有,你该让它送你上岸。” 这句话说的冰冰凉凉,配上一成不变的刻板表情,格瑞这幅赌气的样子让金再次贴上他的耳畔,忍不住亲昵地蹭了又蹭。 现在他倒是安慰起人来了。 “和神交易绝对是有代价的,我才不要,而且格瑞才更可靠呀。” “……是什么代价。” “呃,这个,”金似乎在尝试回想,但他很快就又打个困倦的哈欠,泌出星点泪花,“好像是让格瑞头发全掉光之类的吧,哎呀,记不起来。” 要掉光头发的人没有接话,他只是走着走着,在金圆润的臀部出其不意地轻拍一下,惊的蚕宝宝下意识缩起来,不敢再随口说瞎话。 格瑞忍住弥漫的笑意:“别说奇怪的话。” “哦,我错了。”金老老实实地窝回去,仗着格瑞后脑勺没有长眼睛,冲他相当挑衅地吐吐舌头。 “也不许吐舌头。”格瑞头也不回地说。
让人完全拿捏在手里的金只好不情不愿地接受自己的败落,他蜷在格瑞身上,盖在身上的毛毯让他逐渐恢复正常人的生气。曾经裹在水下的肢体不再僵硬的像一段段拼接起来的朽木,就是偶尔还能记起肺部临近报废前反复翻煎的尖锐的痛。
真的已经很晚了,月牙开始在堆叠的云层后露出苗头。在赛场里失足落水的金在无言的安逸里想起那片湖底居住的所谓神明,他曾如此切实地接触过被束缚的至高巅峰。 “我可以救你一命,参赛者,你只需要把你的元力给我,我就会重获失去的能力。” “哎?你会怎么救我呀。”
“我可以让一切回到正轨,参赛者,”神明的声音如同古老的沉钟,每一下都敲打在耳膜,混进令人窒息的流体,好似逼到眼前的抉择性难题,“回到最初的最初,一切的一切开始的地方,错误酝酿的温床。没有毁灭的指令,星球不会灭亡,不再有无用的赋税,你们的赛场将消失在历史上。你要的理想国,迫使追寻答案的问题,让你们如无法自控的毛线般彼此缠绕、无法解脱的乱麻般混沌的当今,只要你下了决心。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你要想清楚。”
“虽然听不太懂,但感觉很棒!” “所以你决定解放我吗?好好想想,你不会溺死在无人搭救的湖底,你的姐姐会永远陪伴着你,没有税务劳役的星球将生机勃勃,你最好的朋友更不用背井离乡、四处漂泊。” “是呀……可是这样的话,我大概再也见不到格瑞了吧。毕竟我们隔得那么远,无论怎么努力寻找,也看不到对方的衣角。” “但你会过得很幸福,所有人都会得到幸福,这一点点的代价在解脱的命运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 “参赛者?” “啊,对不起。我只是想,我应该根本没有权利做这种选择吧。” “什么。” “无论格瑞想不想要这样的命运,不,他肯定是不想要啦,但是,我的意思是到底该不该改变命运之类的,应该也尊重其他人的意见。毕竟无论大家过的有多么痛苦,有多么难堪,可是所有参加这场比赛的人都是抱着改变的念头才会抵达这里,并且拼尽全力坚持着。这样做,就像是把大家为之付出的努力全部否定一样。如果真的想让所有人把控自己的命运,这种选择权应该分每个人吧。不然,总感觉会对不起格瑞,他真的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坚持着,这样悄无声息地把大家的付出全部抹净,而且……” “而且,我一点也不想忘掉格瑞,或者被格瑞忘掉……哪怕是从今往后只能活在回忆里,也比两个人就像从不交汇的平行线沦为陌路要好太多!所以,对不起,神明,我更喜欢有格瑞陪伴的命运,哪怕就此停摆,这也是很值得纪念的一段日子,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
“金,金!”
在半梦半醒间倏忽精神起来的金下意识回应道:“怎么啦,格瑞!” 格瑞看向不断扩大的代表人烟的火光,一脚踩断埋藏在落叶下面的断木。“马上就到了,先别睡。”
“嗯。”金乖巧起来时,无论是多么蛮横的人也会忍不住放软态度的。他扑腾几下示意要下来,格瑞否决几次依然无果后,他终于踩到永不陷落的土地上。枯叶在他的重量下发出挣扎的碎裂的喊叫,金握住格瑞空荡荡的手,月影斑驳里,他的声音清晰的犹如定格后的油画。
“格瑞,我真的、真的超级喜欢你,宇宙无敌、全世界最喜欢你!”
这片森林已经走到路途的尽头,蜿蜒盘结的小径指引向挂满灯笼的鼎沸村落。曾经如迷障般四散的树木固守在它将耗尽一生去向上生长的地方,镀银的月色扫开阻碍视线的雾气,躲在山野丛中出漏窥探的光。
格瑞停留在原地,在没有回应的间隔里堪堪扭过头去。坠落的霞色悄然吻过他无法遮盖的眼角和脸颊,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再也握不住斩断万物的长刀。
“笨蛋,”他轻声地说,“我知道。”他微妙的停留片刻,在无人知晓的内心激烈交战后的最终,还是补上一句,尽管语气一点也不自然,浮于表面刻意营造的疏离感虚假的一触即碎,化作漫山遍野四散的飞絮。
“所以,别再对其他人说这种奇怪的话。”
 

遇见晨星

 
金穿着一条黑白相间的短裤,黑色过多,而白色过少。短裤很短,堪堪盖住他细瘦的双腿膝盖的上方,上面还有雪融化成水后洇开的痕迹。
雪山的气温很低,吹挂过来的风也冷的刺骨。凉意泌在无所依的分子间,伴随每一次呼吸溜进人体,刺激的肺叶同呼吸道一起缩紧,牙齿止不住地发抖。
这就是格瑞熟悉的世界,冰冷,无所边际,严寒,死亡铺天盖地。雪是没有温度的,深一脚浅一脚踩进去,周边的雪花会像散乱的棉絮层层覆盖过来,踩下去,又涌上,如此单调的周而复始。唇齿间全是快要冰冻的白气,雾蒙蒙沉重的一片,吐息间蒙住眼睛。仿佛天底下全是白茫茫,呼吸的尽是破碎后肉眼瞧不见的冰渣子,堆积在僵硬的肺部,扎进滚烫的血管,血液就慢慢凉下去。除了雪山,还是雪山,然后是脚下覆盖成白色的荒原,没有人,没有生命,安静的像是一个隔绝在外的第三世界。安静的像是丧失听力。 在这被吞噬过声音的充满冷冰冰的棉絮的滤嘴般的环境里,你清楚地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孤独能令人发疯,严寒会制造幻像,在极致的安逸里终于冻坏了神经。忽然失明,感受到的安静不是因为没有声音,是在不经意里已被听觉遗弃。 浅绿色的刀柄深深地扎在雪地上,远远看去,好似一点凝固的萤火。 雪很深,深的叫你怀疑世界的高度和宽度是不是对调过来。金一层层踩下翻滚倾轧的积雪,光裸的皮肤让无数片死去的雪花吻过,融化,留下阴冷的印痕。这是死亡的记号,保持失温,这些无害无色的印痕将在风里带走你的一切,直到化成僵硬的肢体埋进不见底的雪里。 他一手牢牢地按住帽子,不大的身板不住地打着哆嗦。他扛不住无情地呼啸的风,两条腿在近乎机械的交替步伐里渐渐歪斜起来。雾气般的水滴从他的口鼻里吹出,融进严寒,消逝的无踪无影。他还在努力向前,结冰的血水盖在看不清面目的伤口上,他根本感觉不到疼。 但是体力咋流失,无止境的流逝。
“格瑞!”
喉咙冷的快要僵死在骨骼和筋肉组成的身体里,这样不管不顾地叫喊,就像用尖锐的刀口裹上砂纸,在生锈的废铁上打磨下去。喊着喊着就会咳出星点鲜艳的锈色,滴落进绵白的雪花丛,凝结出一颗颗细小的玛瑙石,随风一吹,就滚动出数十英里。
腿部因这长时间的负重行走开始麻木,感觉迟钝的像是两根高跷棒。金俯下身用力敲几下,就算用手也努力推开周围的积雪,一脚脚踩进裹到大腿的雪地里。
格瑞就在不远处,他看的很真切,很清楚。在水雾没有扩散开的呼吸间隔,他一眨不眨地盯住那突兀的荧光不放,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谢格瑞的烈斩,如此晃眼,它扎在那里,几乎要把格瑞的身影淹没。
他看不清要找的人现在究竟是何种模样,或许是风太大太急,淹没了他的呼喊,可能是雪花太厚太严,捂住了他的声音。这没关系。金艰难地眨眨眼睛,他想到自己还可以再喊大一点嘛,不够的话就再大一点,直达神明的耳畔,叫整个星球的雪花为他铺路,他可以一步步走到无比遥远的地方。 走到格瑞的身旁。
格瑞受了伤。
有多重?他不知道,或许除了本人谁也不知道。在这场充斥残忍和不公的赛场里,没人关心自身以外任何参赛者死活,甚至,他们连自身也不关心,唯一在乎的不过是观战席上贴在自己名字旁边那一串串滚动变化的数字。生命可以被丈量,灵魂可以被称重。像神话里万物毁灭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战斗天使们为可以通往天堂的人们丈量重量,不够格的人会扔进硫磺火焰里燃烧。
硫磺火焰呀。金有点冷地吸吸鼻子,抱住双臂艰难地移动。他看着远处明晃晃的荧光,想着想着就笑起来。格瑞应该是不喜欢热闹的东西吧,爆炸的火,哭喊无助的人,降下的神罚,消弭的家园。这些已足够热闹,热闹到恐怖的胆寒。
所以格瑞肯定会、绝对会,留在他身边,留在绿色的光点边,在这个处处弥漫杀意却又有生机永存的大赛里。他那么喜欢安静,现在一定是在赏雪吧。 远山啊,大地啊,不可触碰的天际线,孤独的漫长的旅程。格瑞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他是白色的缔造者,缔造者永远无法被取替。 所以他也要尽快赶到他身边,一起养好精神,从大赛里闯出去。
“格瑞!等我啊!”雪花无止尽地流荡在这片白花花的世界,金拼尽全力喊出来的话语不过是微小如沙尘的声音。远远望去,不过是金黄的一点向前挪动。步履不停的,缓慢的,坚定地向终点靠拢。那些话刚出口就冻成了冰,凝结在风中,高高悬挂在惨白的太阳的边角上,等待再也不会到来的春暖花开的时节苏醒,坠落回大地。
银河浩瀚且广大。群星在神明的指尖散发出永恒不灭的光。它们如此遥远又几乎触手可及地驻留在云层之上,好似画布里点缀的烛火。
有风吹过,就徐徐燃烧。在突如其来的陨落前爆发出盛世般毁灭的炸响,从此再也寻不到她。
每颗闪烁的光点背后都有神的祈福或恶意,有的干脆被抛弃,被遗忘。
格瑞尚且年幼的时候,就已经踏足无数个星球。在蒙蔽人眼的光芒背后,群星真实的面目是饥渴和干旱,是荒芜与毁灭,是摇摇欲坠的破败不堪,欺压,奴役,寸草不生或者遍地的冰原。有的风沙肆虐,有的饿殍遍地。而广受神明眷顾的土地丰饶富美到令人头晕眼花。
他是最后的幼苗,在悄无声息的寂静里在走进被神明抛弃的边角。
世界的苦难大同小异,都有叫人不愿生存下去的权利。还未长开的幼芽就在这些苦难里修行,将这样弱小而无助的自己毫无保留交给这贫瘠的山川,交给野兽的獠牙,交给一切可能让他就此倒下的荆棘。为的是在一次次的挥斩里,将自己的阴影击得粉碎,只剩下无止休的肆虐的仇恨和日益庞大到仿佛无可解的迷障,撑起他日渐干涸的心。
远方的背后还有远方,这段日子几乎没有尽头。他来了,他再走。日复一日的重复,直到迎来宇宙毁灭的诞生。
格瑞是行走在刀尖和绞架顶层的流亡者,他曾在夜色下披盖黄土,靠在奇崛嶙峋的山崖上,冷风撩起细碎的发丝,他握紧手里的刀,抬头仰望这群星安逸的天空。
这夜幕像一方来自巫师的厚重的绒毛毯子,覆盖在万万生灵的头顶上,要在人们抵达真相前闷死在世界的裤脚下。它无时无刻不在发出恶意的嘲弄,犹如莽张的眼睛。从上往下看去,如此渺小而不值一提的格瑞,就像是神明眼里看不见的蚂蚁。
他怀有毁天灭地的仇恨,生存在他脊梁上的灵魂快要把他的身躯压垮,他一遍遍握紧他的刀,把所有拦路的东西砍成两段。
但他仍没找到属于他的星星。
在那一片有无止息的风声奏响凯歌的崖壁上,他沉静地注视着每一颗注视着他的晨星。世界如此广袤浩瀚,是否真的存在这样一颗星星,永恒而长久地驻留在它的方位上。它也许小的可怜,散发出的光芒让人几乎看不见,却又如此不气馁的存在着,只为拼尽自己全部的努力,把光明带给每一个找不到家的方向的灵魂。
无论你身在何处,总能在那个位置上找到它的痕迹。于是你知道自己从未被抛弃,它的温暖足以冲破千万丈。
在这已如此卑鄙不堪、药石罔效的可笑着扭曲的宇宙里,哪里有一颗星球单纯的像真正的晨星。
他很冷,很累。世界很冷,周围很冷,一切的一切都碾压在格瑞的脊梁。身体重如磐石,在运转不停的、吸附万物的重力里,万事万物前所未有的空茫起来。
先是过量的失血,理所应当的耳鸣,从伤口开始僵硬,就像一个破口的充气人偶,热量在不断流失。
一个人其实很累,累到几乎不想动。凝结在吹面而来的白色世界里,固成一座雕像,在风中碾碎成泥。他知道烈斩就在身旁,一边的膝盖陷进雪地里,灰暗的色彩渐次拢住白茫茫的边角,世界暗淡下去。
就好像一整片望不到头的宇宙,没有星星,没有光,在一声忘不掉的巨响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是一个人,走到一个接一个死亡里。
他的世界没有星星。
“格瑞,格瑞!”
就好像混沌的世界忽然有了棱角,一只手伸过来硬生生拽碎笼罩的幻象。于是风声,雪花飘落后融化的响动,疼到不会再疼的伤口,眩晕,脱力,和…… 一个重重的,紧到无法喘息的拥抱。
扑过来的身体同样冰冷,或者说更像一块凝固的冰。这块冰容纳了炽人的热量,传递他心房有力的碰撞声。眼泪刚流淌出眼角就化成透明的碎晶,希望般的色彩填充了格瑞的视野。金拼命架起看样子随时会晕过去的格瑞,牙齿用力咬住透不出血色的下唇,容纳过全世界最广博的湖泊的眼眸亮的像陨落的整片银河。
“没事的格瑞!我会带你出去,绝对不会有事的。”他的声音嫩的像个孩子,像是童话里总也长不大的小飞侠,就算生活在一遍遍割开他敞开的心房,他也只是在短暂的压抑里稍微压低了唇角。无论周遭如何以报复的手将他的命运拖入风雪和焰尖,扔进不被关注的脚下。呼啸的狂风与冰雹,摄人的暴雨和闪电,随便他如何拍倒在泥泞的浅滩上,也总会站起来,执着地想让这世界展露更好的模样。
“金,松手。”这点跃动的金黄具有点燃一切的力量,格瑞挣扎着起身,握住那把等待多时的烈斩。他没想到金会出现在这里,至少,这片无止休的暴风雪足够喝退一切妄图踏足的到访者。
“不要。”金更加用力地拉住格瑞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两个人都冻得发抖,却一个比一个倔强。“你受伤啦,走不动的。” “我没事。” “不要。” “松手。” “就不。”
金架起格瑞一多半的重量,趔趔趄趄地往前走,第一次在格瑞面前显示出“蛮不讲理”的强势态度。格瑞有些着急,他是初赛的第二名,积分高的向来是吸引无数人飞蛾扑火般前来挑战的光源。他真的怕像鬼狐那样聚众起来的狂徒闻风赶来,到时候恐怕金也无法幸免。
两个人扶持着走过一段路后,格瑞站住脚,任凭金怎么拉,他也凝在雪地里。金只好转过脸来看他,脸色冻得很不好看,眼神却依旧明亮。“怎么啦格瑞,你迷路了?” 格瑞的语气冷下去:“我有要去的地方。”
“那我陪你!”金凑过去,看样子精神了不少。“你要去哪儿啊。” “我要自己去。” “不行。”
绕来绕去又回到原点。格瑞头疼的把烈斩扎进雪里,撑起他的身体。“听话,金。”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金没有回复。他低下头去,帽檐挡住格瑞的视线,只能看见金微微发抖的肩膀,紧握成拳垂在两侧的手,如同一只不知伤痕为何物的小动物。有着柔软又温暖的皮毛,在安逸的洞穴里舒适地熟睡。等到他的朋友从千山万水后踏过遍地的陷阱和沼泽向他走来,他会蹦跳着跑出去给他一个宽慰的拥抱。
他明明脆弱的像是一个需要站在别人背后索要保护的孩子。这样一副并不健壮的身体,如何承载着不灭的万丈光芒?
格瑞在心里长长的叹口气。金就该生活在一个美好的世界里,不知贫苦和赋税是什么,不知劳役和疲乏为何物。
如果真的可以,格瑞暗想,他情愿就这样养着他,在绿水青山的背后,直到生命的最终。但那是金啊,是无法豢养的麻雀,是会冲破一切枷锁的小太阳,勇往直前地穿越所有路障,就算途中会因迷路短暂地失去方向。
有金在的世界令他晕头转向,他有时会分不清究竟何时是真,何时是假。真的令他不知所措的恐慌,假的却又让他畏惧的害怕。
犹如一颗浸泡在牛奶里的巧克力饼干,本该是苦涩的味道,却偏又散发出一身无害的奶香,让格瑞冰冷的无星无月的地下世界也因了这抹闯入的朝霞,一点点明亮起来。 草种在他的内心深处生根发芽,就好像冬天过后,真的会有草长莺飞的春季如约而至。仿佛整颗心都在这种体贴的温暖里陷落,溺毙,再也不愿挣扎。只留下不断起伏的海浪,在沙滩上印出湿漉漉的痕迹,要把他的整颗心都融化,满满的溢出他的世界。
是金啊。
他的眼里住着代表光明的神,让所有亲近他的人不会被黑夜夺走脚下的前路。是不可斩断的,来自万丈深处纯粹的光。
“格瑞呀……”
金发的孩子双肩终于克制不住地激烈颤抖起来,化成破碎不堪的语调,在浓重的哭腔和鼻音带来泥泞的沉重里碎成满地的泪光。金在哭,哭的很凶,泪水仿若决堤的浪潮,漫过山川大地,又凝结成来不及宣泄的冰晶。
格瑞从没见过金的眼泪。他就像是世界最初也是最后的星星,只会给予。有谁见过星星流泪呢?
“我真的很喜欢格瑞,再也、再也不想离开你这么远了。为什么要我走呢!我不会拖你的后腿,我只想再多保护格瑞一点。想让你更轻松一些,就算你或许并不需要我。因为只有我知道格瑞是多么多么脆弱、多么多么好的人啊。”
“你已经这么努力了,我再努力一点有什么不好……我很在乎你的呀!”
风雪依旧肆虐,寒冷却好像停止了它侵略的步伐,悄然绕过这两抹点缀在苍白天地里淡薄的色彩。这是个狭长的山谷,两侧奇崛的崖壁阻拦住虎视眈眈的狂风。他们停留在低洼的地带,金在寂静的雪山里难过的像个被人抛弃的布娃娃。
“金……”格瑞一点点愣在原地,身处冰火两重天的缝隙里。只有不知所措地伸出手,试图紧紧抱住受伤的小太阳。这么小的一只,他一搂就可以抱个满怀。尽管金身上散发出冷意,格瑞还是搂住他再也不愿放手。结成几缕的金色的头发擦过格瑞的下颔,他擦去金发丝间的冰粒,怀里细小的抽气声让他难过的一颗心忽紧忽松,这个仿佛永远没有任何困难能阻挡的第二名此时无措的倒像个真正的青年。平时镇定的双眸填满了无措和自责,在金渐次低下去的颤抖里,他终于强势又极尽温柔地捧起金哭的乱糟糟的脸,尚且残留血痕的手温和得盖住少年稍显红肿的眼睛。
从鼻尖开始,一个个写满无从表达的爱惜之情的吻从他冰凉的双唇间落下,轻柔的像在最好的时节绽放在夺目的日光下的樱花,饱满的花瓣落在湖面上,激起的最柔软的温吞水纹。
珍惜你,喜欢你,像追逐不可得的光影,像不期而遇后日夜思念的星星。
珍惜到连心房也要在这感情中苦痛起来,乃至于爱你,都远胜过爱自己。
想为他倾尽所有也甘之如饴,做身边筑起的围墙,在他成长到独当一面的人物前,将席卷过来的无尽的黑暗抹藏。就这样一直一直,等到迎来永恒的终曲。
因为金值得。而这就是他能为金做到的,一整个世界。
吻是冰凉的,但是金却贪恋地搂住格瑞,费力地踮起脚尖,试图让这个吻胶合的更深、更纯粹。他们就像在黑夜里彼此舔舐伤口的小兽,摸索着靠近着,捕捉到对方冰冷却火热的唇。金笨拙地吻住格瑞,伸出舌尖去寻觅,唇舌交缠在一起,契合的仿佛已经演习过千百遍。格瑞细致地蹭过金的内里,舔舐过所有可以碰触的温暖,缠绵地勾起舌尖,一经碰触,就再也不愿放开。
等到丝缕的唾液自分开的唇瓣间拉伸,如同藕断丝连的透明的线。金已经面色红润,呼吸急促。明明只是一个吻而已,却好像一次中场的加油,似乎再面对什么样的困难也无所畏惧。
因为想要的人就在自己的身边,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格瑞,走吧,去哪里都行。”金有些不自然地赶快擦掉脸上的水迹,笑起来的样子和平时灿烂的孩子别无二致,脸颊红红的,越发的生机勃勃。
格瑞显出些许类似害羞的神情,他堪堪转过脸去,似乎身上的伤已经在逐渐痊愈。初赛大概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周遭呼啸的风雪渐次沉寂,寒冷指标逐步回升。他看到无数的光柱在各个星球上浮现又消失。银发的青年没有说话,拉住金的手再次紧了紧,这是他的一整个世界,是属于他的那颗晨星。
是啊,属于他的。
已经成长起来的青年再次抬头仰望看不清的银河,想起在无数重叠的夜晚,他曾试图找到遥不可及的光明。他想要那份坚定的追寻下去的信念,想要不再孤独的证明。而现在他不禁起了贪念,有了独占欲。万幸中的万幸啊,他不曾错过这个足够使坚冰化作绕指柔的人。
在经历过无数个无数个伤痕累累的路程,他终于遇见了晨星。
 

甜度测试

 
金在打量冷柜里的一碗冰淇淋。
这是最近新出的牌子,商标上画着一个扎双丫辫子的小女孩在擦干眼泪后接过冰淇淋盒子转为破涕为笑的表情,笑得很可爱,咧开的嘴巴里能看到两颗不怎么对称的虎牙。
值得肯定的是公司的宣传效果。就从街道边那些时不时拦下步履匆匆的路人,不由分说地塞人家手里或者购物袋里的宣传员派发到的厚厚一叠广告纸,便能轻而易举地揣测到其幕后营销团队可见一斑的细腻心思。不放过任何推广的机会,肯拉下面子来贴近大众生活的宣传毕竟还是需要勇气的决定,尤其是对这种一上市就戴上显而易见的“高档消费品”标签的公司来说,打破前辈的宣传老路这种大动作,不是将它捧上崭新道路的丰碑王座,就是让它尚未开始就跌落泥潭,从此缠满厚重的淤泥,再也挣不开身。
金的手里,就有这样一张不怎么受欢迎的宣传单。
冷柜看似密封的边角不住有透明的寒意舒展筋骨,金短短地站了一阵,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那张不知在多少人手里传来递去后遭到拒绝的宣传单留下不少难以抹平的折痕,劣质的喷涂工艺阻止不了红颜料的消弭,在金稍显潮湿的掌心氤成几抹。 少年就像一块被牢牢吸引住的磁条,脚步黏在这片温度略低的领域,不知所措又犹豫彷徨地陷入两难的境地。夏日轻薄的短袖衫下露出他两截白生生的小臂,经过寒气和灯光相互配合的装点,看起来像湖畔里沾染露水的莲藕。于是就连他对季节而言显得太过亮堂的金色短发也一并清爽起来,显出这个年龄段独有的清新飞扬的氛围。 “究竟该选哪个好呀,咖啡工房一向很好吃,可是新出的也好想尝尝……”
细碎的呢喃从他偶尔翕动的唇畔逃逸,暴露出长时间拖累他脚步的难题。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包装盒装点起看不清面目更尝不到味道的夏日特供,一排排整齐地码好,躺在四壁覆盖水滴的柜子里,组成任君挑选的修罗场。
“嗨呀,好难呀。”周围购物的行人来了又去,分针在手表的转盘上机械地转了又转,除了将越来越多难以抉择的焦虑转换为原地踱步,少年好似准备在这个简单的选题里长久驻留下去。
这是一场漫长且无果的持久战。
“巧克力的更甜,新品看起来更棒。巧克力的商标很酷,新品的小女孩超级可爱,这叫人怎么选啊。”
热锅上的蚂蚁——这么形容他不为过,眼看时间一分一秒不等人地往前赶,少年的手指一会儿在这片透明的玻璃展柜上点点,一会儿又滑到另一边戳戳。这样两头跑下去,笨拙中可爱的像杆努力维持平衡的天秤。
直到他急急地再次转身试图做重复数回的对比时,一头撞进了冰凉的胸膛里。
“唔。”少年赶紧捂住撞疼的鼻尖,让反作用力毫不客气地震得后退几步,才算稳住的重心。他这番表演类似于晃荡在塑料瓶中只残留一半的水,经过上下左右胡乱摩擦后产生的阻力,缓慢地归于平静。
但是障碍物并没有走,他站在这里,颇有几分刻意。麻面的环保包装袋撂在展柜上,恰好把金唯一能“重温新品”的途径遮挡的严丝合缝。
“你让让嘛,我正好要过去——”金不免急起来了,他矮下腰试图从拦路虎的胳膊下面钻过去。小鲤鱼才钻到半途,拦路虎手一抬,拎住他的后脖领子把人提溜起来。“金,”拦路虎一双葡萄紫的漂亮眼瞳透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手里挣扎几下后就安分下来的少年让被他搁回地面,他抱起双臂,因为身高的缘故居高临下地发问,“你怎么还没买。”
“呃,这个,”金尴尬地把帽子掀起来又戴上,顺势抓几把藏在帽子下面的凌乱的发梢,“我还没想好呢。”
凭空出现的人显然不吃他含糊其辞的这一套,他蹙起双眉,口吻随之强势不少:“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把这条街走完三遍了。你再不卖,我马上就带你回去。”
“哎格瑞,别这么急啊,我是真没的没想好。”
“那就快想,”丝丝缕缕宛如细密银线的刘海垂落到脸颊旁,格瑞拎起他的环保袋,在金的头顶按了一下,“你到底要买什么?”
“我想买……”金的声音低下去,他整个人也随之蔫下去,手指不自在地纠缠住过长的腰带,拿眼角不住地偷瞟格瑞的脸色,“想买冰淇淋。”
他说的像是一只蚊子在哼哼,格瑞的脸色果然更不好看了。大出两岁的人无声地叹气:“着凉的肚子不疼了?”
“疼呀,”金底气不足的哼哼,“可是我就是想吃嘛,真的,就一口!”
金抱住透出股寒凉气的纸盒子,支起膝盖整个人蜷坐在沙发上。海蓝色的沙发垫压在他的短裤下面,落地窗外是一整个艳阳天,旷蓝如镜的夏季无风也无云,偶尔飘来街边叫卖炒冰的喇叭声,一次又一次整齐地响起又陷落。杨柳再次迎来送别飞絮的日子,这种温暖和别离年复一年,仿佛一整个惶惑而迷离的季节永无止境。
仿佛世间万物相约同个佳期,共享金色的日光。抛去冷雨,辞别羞涩,一股气探出头来,在空气当中吹奏起热烈蓬勃的朝气。就像一整块明晃晃的窗纱,覆盖在出嫁的姑娘头上。半山腰有仙子侃侃歌唱,生活大方地显露出玻璃般光华透明的样衣。
金发的少年蜷在沙发的一角,摘掉帽子随手搁在印花的茶几上。他靠住一只黑白条纹的抱枕,像只舒舒服服准备打盹的奶猫,抚摸头顶时会呼噜呼噜地蹭过主人的掌心,毫无防备地餮足模样。几根手指搭在冰淇淋盒子的边缘,他如海如湖的眼里只留下开启的缝隙。认真的不像是只为一逞口腹之欲的孩子,反而像是在刻苦钻研科学难题的学家。格瑞从冰箱里拿出冷藏好的牛奶,握刀的手擦去瓶身与外界交汇后沁出的细小水滴。
“别吃太多。”他淡淡地皱了皱眉,单手搭在沙发边缘,在金身边的位置压下去一个小小的凹陷。
“喔。”金含混地答应,也不知道他究竟听没听进去。少年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手心里崭新的盒子上,他眯起眼来,唇齿间露出的一点嫣红色类似古代宫廷中贵人采用的朱砂纸,像只幼小的兽类。尚不锋利的牙齿掀起盒子的翻盖,一整块隐约包裹在丝丝凉意中的甜味儿糕点散发出糖霜腻人的味道。透明的融化的水渍在他的指尖留下印痕,金偏过头去,嘴里还叼着塑料盒盖,湿润的指尖凑到他咬合的唇边。没等他再做出什么反应,一旁默不作声的格瑞两根手指轻轻一夹,从这张不大的嘴里顺利抽走碍事的盒盖。少年小小地“啊”了一下,格瑞把盖子抛到茶几上,透明的玻璃面映出他沉色泽暗的眸子。
障碍物移走了,金舔干净手指,神色认真地掰直塑料勺。“格瑞,”他拉了拉正咬住牛奶发呆的格瑞的袖口,“你要不要?”
凝固了紫色锆石般的眼眸转过来,映出金扬起的面庞。少年的额头上还有残留的汗水,格瑞咽下一口凉牛奶,带动喉间将趋成熟的喉结像颗杏核般滚动过。他无言地摇头,较比于金,他不过是个年长两岁的、脚下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生涩的过渡带的独行者,那双眼睛永远藏匿在疏离的影子里,使他看起来稳重独立的像雪山里更古不化的冰体。
“对哦,”金松手去挖盒子里的冰淇淋,在这样温暖的气温里,这块奶白色的冰糕贴近盒身的边缘已经呈现柔软的融化态势,化成丝缕粘稠的柔软奶油,“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会热的人。”
他在夏日渗漏进来的盛大光明里一口口舀出手工制作的凝结的雪,就连空气也瓜分到萦绕于唇齿间清甜诱人的香氛。好像是凝结了世上最后一朵蔷薇花的蜜,细腻地掺进新雪里,浇筑以糖霜和奶香,围建成这样一朵或多或少残留在少年嘴边不愿消逝的绒花。
逐渐浓烈的甜味似乎是金身上由内而外发散出来的气息,仿佛是来自灵魂的吐息,是融于创造万物的神明构筑起名为金的孩子时特意加入他骨血里的东西。人的气息就像他的标签,有的人生来属寒,有的人是咖啡般的涩苦。
金属甜。
这种甜不够浓烈,不够鲜明,甚至经常会被充盈整个世界的千奇百怪的味道掩藏、吞没。是不露棱角和锋芒的随水流走的溶液,是枫糖水或者消散的奶泡。偶尔触碰到他人的嗅觉,快速迅捷的像转瞬即逝的音符。
格瑞时常能嗅到来自金的气息。
透过无数层服装的遮挡,透过吹过的风,捕捉到金灵魂里的组合糖分。
真奇怪啊。格瑞凝视空白的墙壁,放空一切的时候忽然如此想到。他才是偏爱牛奶的那个,可为什么奶香却都跑到金身上去了。
或许因为他是无法停驻的风吧,是注定没有归家的溪流,从出生伊始,就注定留不住任何味道。他就这样沦为无色无味的飞絮,直到碰见天生就拥有气息的人。
然后,因了那触碰心灵的味道,他终于收住无止境的步伐,选择成为那家伙身边保护性的屏障。
他如此的热爱牛奶,可能就因为他恰恰得不到它。
金在阳光里吃掉这些甜分,这些带了冷意的人造糖氛。他不时舔掉粘在周围的奶油,格瑞几次调整坐姿,试图把自己调转不开的注意力放到其他事情上去。想点别的,格瑞捂住自己的侧脸,想想烈斩,金曾经和它比量过身高,想想随堂笔记,金在课上又睡着了,想想冰箱里剩下一半的冻奶昔,金上次就是吃它吃坏了肚子……
打住。
格瑞放弃地几口喝干净牛奶,动手将这只方正的盒子用力捏的扁平。想不了,似乎所有事情都有某种看不见的引力,最后总会回到金的身上。
同样是失去亲人和关爱后打磨出的灵魂,为何却又有着谬以千里的差距。
“格瑞格瑞!”金含糊不清地含。 格瑞没有反应。 “格瑞——” 人工的甜味有些刻意的刺鼻,格瑞反感地侧过身,直接用左手抵开金凑到他耳边的脸。“什么。”他的视线还是落回金的身上,停留在没擦干净的嘴角。金还握着半盒左右的雪糕,在那里没什么心思地耿直的笑。笑声听起来纯粹的过分,还有些傻里傻气的尴尬。“格瑞,我吃不了啦,你真的不想尝尝吗,这可是新品!” 格瑞否决的相当干净。“不。” “你就试试,试一下!” “别凑过来。”
再次让人无情的借助手长优势推拒的远远的金报以愤怒的瞪视:“不吃算了,我吃。”他真的气鼓鼓的一勺子挖下去,掏出好大一块没有融化的雪糕。眼看他张开嘴费力的想吃掉它,格瑞准确地捏住金握勺子的手腕。“你也别吃。”
“凭什么?你不吃还不能我吃啦。”
“你肚子不疼了?”格瑞不仅没收勺子,还收走了雪糕盒。他这句话比降温解暑用的冷饮还有效,金后知后觉的打了个细细的冷颤。
“可是……”他不服气地想要找到反驳的词汇,搜肠刮肚半晌后决定转为更加直观的行动。他从沙发上跳下,伸手去够走向冰箱的格瑞的手。
雪糕盒不断有融化掉的新水珠附着在盒边,格瑞体温稍低的手指握上去,摸到一手尚且含有劣质甜味的水。金扑过来的动作如此之大,让他想忽略都觉得太虚伪。他转过身,一拉一推间消解掉金带来的冲力,把比他矮了一头的小朋友搂个满怀。
雪糕盒子还在蔓延水渍,格瑞空出来的手有些粗鲁地拉起金短袖的领口,迫使得金踮起脚来。他低下头,一个略带凉意的扎实的吻落在金的脸颊,他一丝不苟的舐去残留的奶油,品尝到虚假的刻意的甜腻。细碎的吻捕捉到金被人工冰雪降温后的唇,于是交叠、挤压,在厮磨的亲昵中逐渐点燃热度。金的呼吸急促起来,防御性的抵抗在格瑞温柔而强势的暗示下溃不成军,他张开嘴,感受到格瑞独有的寒冷的压力很快席卷而来,满满的充盈他的鼻息。
格瑞体寒,金比他还要冷上几分,但是金很容易变得温暖。
雪糕盒在桌子上翻倾,他们的吻还在交叠加深。格瑞感受来潜藏在金肌肤之下的天然的甜度,而他就快要在这不着痕迹的抚慰里沉溺下去。金逐渐热起来,相互纠缠的舌一经碰触就不愿分离。随后金埋进格瑞的怀抱里,这个怀抱并不温暖,却像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支柱,如同组成脊梁的某处骨节。
格瑞轻轻地擦过金发梢凌乱的后脑,摸到了金后背中央那条陷落的虹。
“格瑞,”金闷闷的声音好似来自格瑞的胸膛,“甜吗,新品。”
这是一个何等美好到令人目眩神迷的季节,小贩叫卖的声响忽远忽近,街边喧嚣的人群仿佛要赶奔到触摸不到的风里。天很静,世界很静,每一次的呼吸很静,静的可以听见灵魂深处熬煮蜂蜜糖浆的声音,混合心跳的脉动,在锅面翻滚出一个个易碎的糖沫。
似乎能听见一整个季节来来去去的脚步,他抱住他摄取糖分的唯一来源,在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与情愫的敦促里,低声说道:“嗯。”
“确实很甜。”
 

痛忍

 
格瑞拧开龙头准备清洗篮子里的苹果时,浴室有细密落下的水声。
银质龙头下汇成一小股的水流在打开的闸口处欢畅地流泻,冲刷在红的青的苹果皮上,银白长发的青年抬头,窗外有模糊不清的光点从天际线旁急急掠过,掀起几朵如絮的浮云。
这个夏天并不是潮湿的。
往年并没有天空的概念,它本该在这个时节叫神话里的什么神兽偷去,或者叼走,做成烧烙饼以及破抹布一类的东西。总之,它通常下班。早已司空见惯的湿漉漉又软嗒嗒的细雨们就会抓紧时机从屋顶的边缘簌簌滚落,像这些不速之客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加盖的廊檐在向上的视野中突出显眼的一块,飞檐的阴影在松软的道路上占据狭隘的一方领域,叫人无端想起犹豫的大鹏鸟,受困在庞大的身躯和狭窄的可笑的翅膀里,永恒的失去飞行权利。它长久驻留在尘世的烂泥里,无止境的等待,仰望不可及的高空,庞大的身躯在这漫长湿冷的梅雨季里渐次发散出腐朽的气味,像沉重的无人问津的叹息。
席卷的倦怠氛围犹如一块放在课桌里太久以至于边角发霉、软塌塌陷落的蛋糕。阴郁的气息无处不在。它居住在粘腻和浑浊的风里,怠惰的如同瘸腿老绅士,手持朴素的螺纹拐杖,步履蹒跚地踏过望不到头的回廊,在昏暗的灯光里留下一地不断拉长、加深又在转眼间疏忽而逝的阴影——这种风会叫人连兜帽也一并拉到前额上去,过往的行人纷纷裹紧深蓝的外套或嫩黄的雨衣,在冷清无人的青石路上快步地走,恨不得施展哈利波特世界的瞬移魔咒,以便直接坐到家里温暖的沙发上,喝几杯烫口的热茶。
万物似乎都在同时中了一种名为“霉运”的黑魔法,整个世界前进的步伐随之变化,使人惴惴不安地联想到手持镰刀满面皱纹的老者。他经年不梳洗的白发粘在一起,晦暗无光的发丝间溢满露水和蒸汽,走动时散发出呛人的湿气,吸上一口就会陷入窒息的境地。老者晕沉沉地敲开各家各户的门,发出单调又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像连成线的雨珠爬上纱窗,一格格缓慢下坠。
单调的空白庞大到毛骨悚然。不然那邻居家上蹿下跳的猫怎么会如此安静地卷缩在阳台上,就连偶尔的叫声也有气无力,显出一股软骨病的味道。
夏天是懒散的,颓废的,濒临死亡的,在漫长的严寒到来之前步入适应坟墓的演习。 但今年的夏天来的格外晚,就算勉强评价为姗姗来迟吧。姑且它是个不爱迟到的老姑娘,也许偏挑在这一年决定好好梳洗打扮一下。在她美滋滋地呆在家里揽镜自照的档口,本该让传说中不讲理的野兽残忍撕下的天空照旧悬在所有人的头顶上,好比一块蓝瓦瓦的天顶画。
格瑞在敞开的窗户前站了一阵,一个个地把湿漉漉的苹果排列码好。这些刚刚享受过一场洗礼的水果们挺胸抬头地站成竖排,穿戴红的绿的黄色的外套,丰腴的脸颊上水珠滚滚而落,像是在开一场庄严又热烈的誓师大会。
金在浴室里洗澡,密匝匝的水声混入窗外鼓动的风势,藏匿在水龙头开阖的响动里,像这场秋天迟迟不来的细雨。
万事万物都有可能偷懒,因此都会晚点,火车如此,雨如此,秋天更是如此。似乎全世界都在寻找机会犯下拖延症,除了格瑞。他站在这儿,仿佛在静心等待第一朵乌云,又像是怀抱无比的耐心侧耳倾听。
他确实在侧耳倾听。浴室里潺潺的水声绵延不绝,他需要确定没有漏掉金滑倒或者扭伤时脱口而出的惊叫。
有金这样一个人做你的伴侣,有格瑞这样的人做看管员,你会发现他周到入微的关照繁琐到远胜照顾幼儿园的小朋友。
他们俩委实不像一对伴侣,倒像是关系融洽的兄弟或上下级。
“格瑞、格瑞!”
清亮的嗓音穿过客厅,像是刚在牛奶里浸泡过的巧克力夹心饼。格瑞的指尖从苹果的绿蒂上擦过,声音如同战争最后掀起的沉稳锣鼓。他冷淡地回应,眼角眉梢泛无人注意的欣喜,这对他而言委实太柔软了,柔软的不似可以触及的光影。
“嗯。” “你帮我拿一下毛巾好不好呀,我忘记拿进来啦!”
金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神明在创造他的时候一定时照着最得宠的丘比特铸造。汇集世上所有不受玷污的美好于一体,从头至尾散发出纯粹的稚气,软的像是无时无刻不在向这个世界索要拥抱。
毛巾就挂在浴室的门把手上,格瑞走过去,两根漂亮有力的手指轻轻一拈,敲响紧闭的房门。
不大一会,里面传出扑打水花的韵律,紧接着是赤脚踏在地面上富有节奏的强拍,伴随咔哒一声门锁打开的鼓铃,短小的音乐剧就此落幕。
胡桃木的房门迎接外界的冷空气掀开一道不算宽的缝隙,金在迎头吹过来的凉风里细细地哆嗦。他整个人都湿透了,颗颗浑圆的透明眷恋地蹭过他的身体,自连理的发梢坠落进瓷砖的缝隙,逐步蔓延开,在蒸发和下渗的必然途径中失去形体。这是世界无时无刻不在运转的剽窃,水滴带走温度,土地吸附潮湿,雾气在冰冷侵入的风中消弭,风又化为呼吸温暖冷下去的躯体。他成缕的发丝服帖地垂着,近看起来活像是刚从深海透出脑袋的潜水员,在接近通透的幼小身体上披盖一层晶莹细碎的流苏。
金毫无防备,格瑞也毫无防备。他将这只湿淋淋的小动物一览无余,不受控制的慌乱演变成他努力移开的视线,暴露在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凝固在贪恋着不愿转开的余光。他递出手去,身体和理智在背道而驰的交战里互相争峰,彼此互不相让。使他在这方不大的土地上站稳脚跟,再也不愿挪步,然而永远渗透着疏远和冷意的眸子却依然寡淡地缺乏情感的波澜。
格瑞的一切皆在向下沉落,通往内心的门窗紧闭,筑起坚固的铁条与围墙。他的世界狭小而脆弱,现实又如此残忍的光波,他恨不能倾尽所有阻挡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的风浪,在层层叠叠无休止的重压下建起牢不可破的冰房。
房子里是他一只手就可以丈量的天地,里面有星球爆炸时的巨响,还有金鲜活的微笑。
金一只手捂住眼睛,胡乱地在空中四处探寻,试图摸到毛巾。他的眼睛进了水,酸涩的又麻又胀,脸颊两边还有没洗掉的泡沫,显眼地睡在上面,倒像把脸泡到牛奶中的馋嘴花猫,胡须上尽是香甜的沫子。他的身上散发出的沐浴露和奶香味儿巧妙融合后的气息,格瑞清浅的呼吸间满溢金的味道,他撩起金潮湿的头发,笨拙又细致地擦净小朋友的脸颊。
“没事了?”
“哦。”好似永远也长不大的小朋友尝试着眨眨眼,自然地展露出毫无遮挡的稚嫩身体。他的肩头圆润的像天上悬挂的月亮,小巧的骨架使他总是比同龄的男孩小了不少,潜藏的肌肉勾勒出腰腹纤瘦的线条,两手合拢的话,几乎可以把这样一个小朋友拦腰扣住。不够厚实的胸膛前点缀出画家笔下的樱桃,发散着临近成熟的红缨。他有那么的纤细,本该是橱窗后展览的瓷娃娃,贴满易损易折断的标签,方圆十里用警戒线隔断奔向他的阴影。可他偏偏扛起不符合他年纪的苦役,成为从无止息的劳苦和磨难里成长的幼芽,顽强地顶开神明施加的不公正的十字架。
他是如何成长的如此美好。
金抓住格瑞的手腕,一步步要把他往里拖,弄得格瑞很是无措地跨出一步,再也不肯推进战线。
几个月相处下来,对于金这种会突然冒出些任谁也不可能猜到想法的男朋友,格瑞所要做的首要任务就是在弄清楚问题前沉住气,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按兵不动。这样严谨行事的唯一好处就是方便他随时随地下达判决,在所有明显不靠谱的计划实行前按下令行禁止的修正符。
“格瑞,”金鼓起脸颊,如同一只气鼓鼓的花栗鼠,“你也来嘛,我自己一个人好无聊。浴缸这么大,反正你也要洗的呀,这样不是更省时间吗。”
格瑞罕见地陷入沉默。这不是证明了金多么有道理,而是这个相比来说更年长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所谓“省时间”的方案由关系很好的人们实践起来通常很难发生,尤其是情侣之间。格瑞向来不会对他堪比机械的自制力抱有怀疑,但现在几乎产生动摇之心。他不敢确定倘若他真的走进去,这份努力保持至今的纯粹关系是否会就此中断。
面对金,他总有不必要的保护欲和过盛的顾虑。他甚至决定在金主动提出前绝不动他一个指头。
这份无望的忍耐维持的很苦,但他做到了。现在面对金毫无顾虑的高涨热情,有蠢蠢欲动的妄想在本该寡淡的神情下潜伏。这种几率的失控是他不敢尝试的,所以格瑞摇摇头,准备抽身出去。
“格瑞,进来呀,你为什么避着我啊?” “我没——”
格瑞本想说我没避着你,谁知金抓准时机拉起他的胳膊莽撞地使劲,光裸的脚掌踩在布满水渍的地面上,带动两人的重心顿时像失控的指南针般向前倾斜。格瑞反应极快,单手揽住金柔韧的腰就势一转,以背部着地的姿势,在骤然掀起的水花里,一同跌进充满温水的浴缸。
只听哗啦一声响,没有人受伤,就是格瑞彻底成为落水鬼。
打湿的头发、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在漏进来的阳光下透漏出青年锻炼极好的肌肉轮廓,呈现半透明的暧昧而朦胧的情色意味。丝丝缕缕的发丝散落下来,在水滴的重力里拉拽向下,平日显得疏远冷淡的发型完全乱了套,格瑞靛紫色的眼眸半明半暗地藏在刘海后,不甚真切的看去,好似等待出浴的长发美人,容貌昳丽,姿色倾国,举世无双。
金小心地擦过这丝丝缕缕陷落的湿润发梢,在这意料之外的情况下偎到格瑞身旁。 “格瑞,你生气了?”他问的小心,目光忐忑地望进结晶后的紫水晶般的眼眸,水珠在他猫一样细瘦的下颔汇聚,淌过脆弱的咽喉,在形状鲜明的蝴蝶谷骨中间的精妙凹陷里停驻。这是巧夺天工的陷阱,足以将猎物鼓动的心牢牢攥取。透明的水就这样懒散地占据宝地,诱使的格瑞堪堪别过脸去,只想拿块浴巾把这小小一只的伴侣从头到尾地裹好,不让他露出一点点诱人的姿态来。
“别生气啦,格瑞,我不是故意的。而且你衣服都湿了,干脆一起泡泡嘛。”
金发的孩子双眼盛满了太阳神殿里永不熄灭的光芒,那是来自神的赐福和恩宠。格瑞水下的手不断攥紧又松开,浓烈到几乎无法溶解的感情正无时无刻地在耳边发出唆使的谑笑。他是经历过无尽黑暗的鬼,是没有归家的旅人,因而对待纯粹美好的东西时,总是带有铭刻在骨血中不可磨灭的小心和谨慎。他抚上金展翅欲飞的锁骨,在那美妙的陷落里不着痕迹地点了点,遍布伤痕的指尖触碰到温暖水润的皮肤,感受到附着在上面潮湿的山雾。金小巧的骨架藏匿在目光找寻不到的地方,他却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它支撑起一切肮脏的力量。
触手可及的金让他心安。格瑞满足地靠到浴缸边缘,起身时带起一圈荡漾的纹路。他连脱去衣物的动作也是一丝不苟的,淡淡的光晕笼罩住他照比常人更加苍白的身体。久经训练的武者浑身上下每一根线条都臻于完美,像隐匿于角落中惯于独来独往的冰原雪豹,就算它趴伏在雪山之巅闲散地享受日光,对路过的猎物无动于衷,它也是迅猛、敏捷,充满危险和爆发力的为冕之王。
金趴在浴缸边缘,受惊般瞪大双眼:“格瑞!”他的嗓音在急促里透出困惑的犹疑,夹带难掩的不安与关切。
“你身上,怎么有这么多的伤疤啊。”
格瑞用力抿起双唇,腿上的肌肉绷紧了,整个人拉成笔直的垂线。他逐渐陷进温暖的水波里,直到水平面已淹没到腋下,他也一个字都没讲。
水纹不安地荡漾,金急急地挤到明显不愿多谈的格瑞身前,错愕又震撼地扫过横亘在这副蕴涵着野性和杀意的身体上每一条形如爬虫的狰狞纹路。
这纵横交错的疤痕宛如一张张不堪的渔网,出自手艺奇差无比的渔夫之手,简单且粗鲁地扔进湍急的河流,从此再不过问。不被关注的伤痕就在时间的推演下结上坚硬的痂,覆盖筋骨皮肉,等待下一次的创伤再度打搅它休息的安宁,于是没来及痊愈的伤再度打开缺口,混进涌动的红色支流,就这样无止息的疼痛,筑起难以纾解的捕兽笼。
每条伤痕都是一道活生生的荆棘,格瑞困在井下,等待一次比一次造访的更加漫长的疼将他唤醒。
荆棘纵横交错,重叠分化,让金感到阵阵难以喘息的恐怖。这些在热水的浸泡下慢慢泛起鲜红颜色的伤疤宛如怪物露出尖利的獠牙,张牙舞爪地对任何试图窥探过去的入侵者发出恶意的警告。他难过地注视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水流冷了又暖,时间啊时间,有谁能丈量它的步伐。
这好像有一个冬季那样一望无际的沉默,又好像不过弹指一挥间的过渡。金用力抽抽鼻子,在格瑞眼前抬起毛茸茸的脑袋,眼眶边点缀烛火般隐晦的温度,笑成没心没肺的傻样子。
“格瑞,”他羡慕地拍拍格瑞的肩膀,“你好厉害啊,都成披挂勋章的元帅啦。”
浴缸边缘有溢出来的水自低洼出溜走,绵延地展露于砖缝。金撑起来的微笑的脸积极无害,叫人忍不住的感到阵阵难押的克制的痛。好像在炎炎夏日飞行数百数千里的蒲公英草籽,轻盈灵魂就这样无所依靠地弥散在风里,随波逐流的远去。似乎要把所有生死离别的终曲都看淡,都在轻盈的风中视为不值一提的过去,一束束四散到永不相遇的天涯,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倔强地挺起胸膛,稳稳地安家。
洒满格瑞荒芜的,寸草不生的世界。
生活永远严苛,悬在头顶的闸刀蓄势待发,残忍的意外以偶然做伪装潜伏在未来灰暗的道路上。金依然向明天敞开怀抱,一如沉浮替换后就迎来新生的太阳。这沉甸甸的苦涩,不断累积后无法舒缓的的心情,他行走如此不公的命运里呀,本该不抱任何希望。
格瑞终于克制不住地伸出手去,把金用力地搂进怀中。胸膛下有锣鼓震天的响,这份珍惜到指尖也隐隐作痛的心情,他情愿在时刻担心的负担里行走到生命的落幕。他们在温暖的水中紧密地贴在一起,柔软和坚韧相互包裹,也在相互支撑。
格瑞的坚强如此脆弱,金紧紧地回抱他,像在一瞬间懂了很多,却又依旧什么也不懂。
纯粹的拥抱持续下去,从世界创立的最初到宇宙毁灭的终点。就算神明要在此拦路,也无法让命中注定彼此契合的他们松开紧握的手。
格瑞曾经说过,金并不是一个会亲吻的伴侣。他们曾在比赛后的休息时间里唇齿相接。和格瑞挥动烈斩时破空一切的凌厉风格不同,他一点点疏导生涩笨拙的金安稳下来。第一次的时候并不算美好,金莽撞的动作让两个人都受了点小伤,嘴角咬破了的金委屈地舔掉细小的血珠,赌气地发誓以后绝不主动找格瑞接吻。同样不太好受的格瑞对此只是叹口气,算是包容了金小小的任性。从此之后,他们近乎是默契的不再提进一步的发展,停留在一个失误的吻上。
“格瑞。”金擦掉格瑞脸上的水痕,额头抵住他的肩膀,声音小小的,接近是无意识撒娇的呢喃。手指在每一条难看的蜈蚣的脊背上擦过,嘴里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上报,要统计这些疤痕的数量。他的抚摸并不细致,轻轻一带而过,最多只是停留在肌肤间短暂的接触,好似一触即散的光点。金色的发梢还有水珠滴落,淌到格瑞的赤裸的胸膛,跟随传自肋骨下有力的震动,起起伏伏。
喜欢他。
喜欢到倾尽所有仍觉不够,喜欢到要怨恨神明的不公,让自己生来就两手空空,除了献出自己,再没有任何可以为他奉献的东西。喜欢到一切感官都失了明,万千言辞不及川海山峦般勃发的感情亿万分之一。甚至喜欢到痛恨自己,为什么都珍惜到这份田地,却依然太少太少。
仿佛所有陈旧的伤疤全部苏醒,拽碎灵魂的疼痛传自遥远的彼方。骨骼铮铮作响,满腔想哭又想笑的渴望。担心碰触会伤害到他,远离又更加惧怕。
喜欢他。 这是怎样肝肠寸断又无法痊愈的撕裂伤啊。
格瑞偏过头去,绛紫色的眼睛里是溺水般沉郁的吐息。金单纯的浑然不知,他还在努力数清这些打下烙印的痕迹,一两个,三四个,到最后他停下计数,笑容一点点冷却下去。他很少显露出这种认真的神情,有种倔强起来会不要命的冲劲儿。或许他骨子里就有掀翻天地大闹一场的意气,妄图把所谓神明拽下宝座,修正他瞩目过的所有不公平的待遇。
有时候这幅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的勇气和力气会让人心生恐惧,破开拦路的屏障,支撑不住也要坚持着走下去。他毕竟不是个躲在背后的孩子,笨蛋的神经远比自以为是的常人纤细敏感的多。他知道自己喜欢格瑞,对他而言这就足够了。他没有所谓常人利己主义的顾虑,如果他只有一棵枣树,这棵枣树就是格瑞的东西。奉献、给予、保护,不过是写给自己的条文。
对金而言,所谓自我牺牲,抵不过格瑞一个名字。
如果格瑞受伤了,格瑞的疼他体会不到,他只好难过,难过到不要命。
细密的吻落在一道道交叠的伤疤上,如水流般柔软温暖,如迟到的伤药覆上难以表达的慰藉,珍视的像在勾勒流云的形状,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弄疼了它。
金在亲吻这些伤痕,眼睑密密地垂下来,如此严肃虔诚的表情。就这样一个个不厌其烦地吻下去,像羽毛也像穿过林间的暖阳。明明是陈年的旧伤了呀,在这样的抚慰里,居然泛起一圈圈针尖般绵密的酸麻。又痛又痒,连心脏也要一并在这春水的微波中融化掉。
羽化成蝶的创伤成千上万地铺展开璀璨的翅膀,飞遍旷野雪原,掀起感召万物的风帆,在黑白的世界里涂抹遍地绽放的色彩。
瓦蓝瓦蓝的天空高的像是教徒们挂上去的钴玻璃,晶亮亮的一大块,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也见不到边际。姹紫嫣红的季节还没有到来,万物都憋足了一股蓄势待发的涨势。偶尔有一两声鸟鸣从层叠的树梢后蜿蜒流转,明媚的世界仿佛融进了虚幻的成分。
格瑞站在窗边削苹果,修长苍白的手指轻巧地捏住刀柄,削出长长一条不会断的果皮。每个动作都富有优美的力量感,连线的果皮掉进篮子里,铺成红绿错乱的席子。他像是永远不会因为走神而不慎伤到手指的类型,然而当锐利的刀锋不念旧情地舔上指腹时,他在第一时间里甚至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直到滴滴答答扑落篮子的血红玛瑙从果皮的边缘消失在缝隙里,明显走神的第二名才拧开水龙头,受伤的手指凑到冲刷成小型瀑布的水流下,受到阻碍的水流在伤口的边缘溅出细小的几股,染上番石榴的颜色,流动着裹挟着,消失在排水口。
失血的位置隐约发白,但是并不疼,摸上去反而有种钝钝的触感。冲刷后已经不再流血。格瑞拿起光裸的苹果,走到沙发边,向窝在扶手里的金递过去。
空气里有青清甜的香气,金自然地凑上前,没有去接,就着格瑞的手在苹果上咬下一口。他的注意力放在脖颈上黑色的吊坠,连同格瑞本人也没有发觉手指上未加处理的伤口正在向外渗出血丝。
像条不间断的丝带,沿着伤口贴到苹果的表层,聚成小小的一汪,把苹果的边角染成新新鲜的红。
于是果香不免掺进金属的味道,金两口啃下去,嚼几下后忽然抬起头来盯着格瑞看。 “怎么了?”
“唔。”金的腮帮鼓鼓的,好似一只陷入沉思的花栗鼠。格瑞托起苹果的手还摆在空中,他再次咂咂嘴巴。“有股血的味道,好奇怪呀。”
这确实是超出生活常识的问题。金一把抓住格瑞想收回去的手。苹果在这一躲一抓里滚落,圆润的身躯在地面上旋出几个转,血迹甩上干净的地砖,如同涂料般勾出果子转动的轨迹。
打翻的颜料从破口的位置涌出,在掌心的低洼地铸成缩小版的湖泊。金拽住格瑞的手腕,短暂的惊讶后二话不说拉起袖口充当纸巾,行动效率极高,连格瑞也没来得及阻止。
成片的颜色吸附在袖口,晕染出烂俗的花朵。伤口还在不断挤压出新的溪流,金俯下身舌尖盖住细长的裂口,一遍遍地舔舐。从头顶看去,动作幼稚的像在林间小鹿在湖畔边饮水。直到最后一点铁锈气也消散在唾液里,金才从格瑞的手掌间抬头,紧紧咬住下唇,他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拉住格瑞不放,目光坠向沙发的缝隙里,不知在看些什么。
“格瑞,”金说话的时候,那颗滚动的苹果正好在他的脚尖前停住,上面还残留淡淡的红,稀释后呈现晦暗的粉色。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像是从胸腔直接挤出来一样。“你最喜欢谁呀。”
任性的问题在这时候问出来反而不是很好回答,格瑞尝试抽回手,然而他每用力一分,金的力气也变的更大。
格瑞从地上拾起苹果,准确地扔进垃圾桶里。“金。” “不要。”
格瑞的眼神沉下去,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在等待金的解释,尽管名为惶恐的座头鲸已经在不断缩紧的海平面里浮出无法容纳的庞大身躯。
“不行的呀,格瑞。”金用力握住格瑞的手腕,一丝一毫也不肯放开。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围困在湍急的潮水中央,四面望去再也找不到保障。他急迫而不安,仿佛这道细长的伤口不是清浅的划在手指上,是致命的创伤开在脆弱的心房。
“格瑞要最喜欢格瑞,金排第二。因为这样的话,无论是格瑞还是金,都再也不会受伤了。”
“我们都要最喜欢自己。因为、因为我们已经如此不顾一切的喜欢对方了呀!”
“再也不想看到格瑞受伤了。一丝一毫也不行,一根头发丝、一根汗毛也不行!为什么格瑞非要受伤呢,格瑞已经是格瑞了,格瑞是不应该受伤的啊。我什么也做不到,你总是要跑到前面去,既然这样的话,就要保证自己不会再疼了呀。”
这是夏季第一场没有预兆的雨水,没有乌云,没有寒风,甚至阳光依旧充沛,天空仍然明晰。这是突如其来的太阳雨,雨滴细密,来势迅猛,砸进地里有股酣畅琳琳的痛快。去势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粘腻。
雨就下了一阵,却让整个世界在洗涤过后焕然一新。
今年的夏天有些特别,又有些大同小异。世上季节交替变化,偶尔惊喜会在固有的循环里带来新奇的赠礼,但总体而言并无太大差别。夏季永远是夏季,就像金还是那个莽撞的金,格瑞也还是那个不善言辞的格瑞。他们站在一起,似乎有所变化,又似乎一如既往。
大概这就是夏天的魅力吧。在这个特殊延迟的平常季节,曾有伤痕拥抱了世界的火种。
 

黎明的飞羽

 
格瑞醒来时,窗边有清凉的晨风撩起窗帘。 几缕初生的日光从这些时起时落的缝隙后探出稚嫩的触角,探头探脑地凑到房间中央的床铺边缘,低伏在尚且沉浸在睡梦中的的少年的枕边,让他看起来仿若天神降下的礼物。金睡得很沉,平日里神采奕奕的双眼倦怠地合拢,像躺进巢穴里的享受安逸的小生灵。窗外的世界安静而孤僻,夺人眼球的日光在树梢上不安地跃动,有几分梦境与现实相互交织的错觉。 时钟在这安逸的氛围里显示时间尚早。格瑞从床上坐起,他的胳膊裸露在外,睡衣狭窄的袖口一丝不苟地卷到肘弯。他单手撑在枕边,随着重量的转移,平整的床面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压出一个小小的凹陷。 金的睡姿总是有些四仰八叉,他的手和脚总要四处找寻什么东西,好像要从填满的被罩或者看不见的空间里变魔术般拉拽出不可思议的玩意。在一阵徒劳无功的折腾中,演变为搂住任何可以触碰到的乱七八糟的目标,紧紧的不再撒手。少年还未长开的青涩身体向内蜷缩,如同漂浮在海浪里孤立无援的落水者,只有紧抱住唯一的浮木不放,才能在使人晕头转向的潮水的起落里保持平稳。 现在,他就牢牢地抱住一只抱枕——是狭长柔软的浅绿色,类似于格瑞通常拎在手里的烈斩。身格瑞无声地叹气,不加掩饰的目光落在金圆润的脸颊上。他俯下身,撩起金滑落到颈间的头发,动作小心而谨慎,等他收回手时,指尖仿佛已染上青涩幼稚的春草气息。 他是如此的喜爱他,就像一无所有的乞丐忽然拥有整个世界一样。他如同憧憬希望般渴望金的亲近,又像注定迎来毁灭的索多玛,在至深的绝望里攥住唯一的光亮。这是世间仅剩的火种,是落入瓶中的萤火,他恐慌着自己无法控制的靠近,又深陷贪恋的泥沼而无法自拔。 金,这是谁起得名字呢?明明只是在唇间轻声呢喃,就仿佛已经重获祝福的生机。 晨光中的少年细微颤动着,似乎所转醒但很快又沉沉睡去,在困倦面前他连一丁点的抗争也没有。他柔软的鼻翼抽动着,迷迷糊糊地探出手,拉住格瑞生性寒凉的手指,红润的舌尖试探性地蹭过那粗糙的指腹,留下湿漉漉的印痕。像舔舐食物的兔子,自指根品尝到指腹。 他握住格瑞僵硬的手,发出含糊不清的梦呓,细密的眼睑叠成一把巧妙的折扇。他无知无觉地徜徉在梦里,露出满足的神情。 让金满足着实没什么难度,尤其是在他犯傻的时候。 而他很少不犯傻。 格瑞让这猝不及防的状况弄得呆在原地,半边身子倾向金,双腿挂在床沿上,整个人拧成一截复杂的麻花。早晨本就是一切感官复苏的时刻,他能如此清晰地听见胸膛下有擂鼓在一刻不停地躁动,浑身上下奔流不息的血液在那一瞬间按下暂停键,在重力的感召里一股脑向下汇聚,形成一股走势凶猛的湍急洋流,在他的看似镇静的身体里掀起滔天飓风。不用看也能知道,他现在究竟是何种生机勃勃、蓄势待发的模样。睡裤贴在他的下身,禁欲系的蓝灰相交的颜色沉稳而冷静地勾勒出那不可忽视的分量,沉甸甸地凸起一块的高地,精神的像精卫花费数千年垒起的山峦。 促使这一切发生的罪魁祸首还在安逸地睡着,偶尔砸吧一下嘴,粉红舌面在视野中一闪而过。他的手不轻不重地扣住格瑞不放,平稳的呼吸钻进湿润的指缝,带来撩拨人的温暖,像电流以经脉做线缆直通格瑞的心房,以势不可挡的架势雄赳赳地向热源的深处进发。偏偏逐渐盛大起来的光线还不偏不倚的照耀在金如珍稀矿石的发丝上,为他覆盖一层疏离的光晕,犹如一杯刚出炉、冒着温热香气的嫩黄蛋挞,以奶油作为肌理,刷上诱人的果酱。 格瑞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呼吸的变化,一点点沉重下去的喘息配上金无辜的面庞,洒满窗台的斑驳阳光就像装点心房的闪烁亮片。 这位一向以冷静克制著称的第二名头一次萌生出失控的渴望。 他拢拢双腿,遮掩住形状夸张的兴奋,手指在金的掌心里试探地滑动。他低下头,单膝跪上床铺,进入这片光明笼罩的地方。 “金?”格瑞喃喃低语,紫珊瑚般暗淡的双眼有浓到化不开的情绪沉淀在湖底。金缩起肩膀,向里蜷起身子,拉住格瑞的手无意识里收得更紧,未经世事的嘴唇在童年好友的手背上不稳地摩擦。 格瑞微微一颤,换气的间隙里用力闭紧双眼。他所深切渴望的一切的源头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而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将禁断的欲火封锁在腹背,于无止休的煎熬里隐忍到发疼发痛,除此之外,号称所见皆可斩的第二名居然连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不能做,也不敢做,金躺在他面前,单纯的像不韵世事的孩子。 他怎么会对纯粹下手? 然而欲望灼灼燃烧的如此真切,要以他五脏六腑作为祭品,在得不到安抚的压抑里焚烧殆尽。憋闷和难受轮番上演,好似沦落到嘉德罗斯修复神通棍的熔岩火焰山,翻滚腾沸的岩浆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能够缓解他的冰原却让他不敢碰触。 格瑞安静地承受一阵,火焰无法平息,至少他还可以在事态进一步失控前抽身离去。金的耳根裸露在晨曦中,空气里有细软的飞尘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他伸出手去,擦过金的耳际,不着痕迹地撤回被束缚的手。 他的手指如此贪恋又犹豫地蹭过金翘起的鼻尖,平和的吐息再次填满他的手心。格瑞垂手而立,怅然与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在彼此的轨道上互相倾扎,互相间争不出头绪。 他终于决定走出这清晨朦胧暧昧的房间,尽管他还在克制里胀痛的麻木。 “格瑞?” 金的声音亲近又遥远。格瑞回头,眉宇间有化不开的冷意,周围凉薄的外壳筑起的够久够厚,饶是包裹住最烈的薪火,也无法穿透层层坚硬的城墙。 金发的好友从睡梦中醒来,脸上有迷糊的倦怠残留。发丝杂乱的盖住他的眼睛,少年打着长长的哈欠坐起,宽大的睡衣在他身上半挂不挂地敞开,如同一件花里胡哨的大号面口袋。口袋肥大的衣领掉落到肩头,露出两道形状漂亮的锁骨。 这刻痕像展翅欲飞的蝴蝶,又像夜色里慵懒仰卧的残月。 “你起来的好早呀,格瑞。”滤掉清醒时的清脆发音,金含混不清的语调听起来像是他在嘴里含住了一块散发甜味儿的太妃糖。 他向床边的格瑞伸出手,格瑞默契地握住这精巧的手腕,把小小的一只从被窝的怀抱拉到现实世界。金顺势向格瑞的方向倒去,膝盖跪在堆叠的被子上。竹马站在他身前,他一抬头,就能看到格瑞颜色沉郁的眼眸。 格瑞的经年不变的神色骤然发生变化,好比拧开一瓶摇晃许久的可乐,让金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的表情说不上是痛苦还是纾解,但是确实很难看。这种难看里蕴含了慌张、遮掩、无措以及羞涩,在如雪山巅峰的冰层下泛起罕见的云霞。金迷惑地偏过脑袋,按在格瑞身上的手指不禁又搓动几下。 “金——”格瑞的呼吸混乱了。他控制不住地握住金胡乱撩拨的手,近乎是谴责地呵斥。 “啊。”金愣愣地低头,才发觉他的支撑点竟然是格瑞身上极少触碰的部位。勃发的男性在他的指间有力地硬挺充血,摸上去犹如在抚摸生铁打造的顽石。这顽石仿佛是另一颗搏动的心脏,在他的掌心里火热的滚烫起来。强势霸道的荷尔蒙在空气里展开臂膀,悄无声息地裹住他的呼吸。 金吓了一大跳,他赶紧松开手,耳根像煮熟的果酱迅速蹿红,惴惴不安地偷眼观瞧:“格、格瑞……对不起呀。” 格瑞的脸色很不好,发丝间有隐匿的汗珠,衣袖下的手隐约能见到鼓起的青筋。 再多待下去就真的出事了。他转身要走,从两侧伸过来的手臂却将他牢牢缚的原地,再也迈不开脚步。 “格瑞,”金贴在他狭窄而充满爆发力的后腰上,如同抱紧一只随时可以暴起撕裂猎物咽喉的雪豹,“我可以帮你,我想帮你!” 金可以看见格瑞坚实的脊背,但不能欣赏到他一闪而过的困窘与羞赦。他根本不知道他一句简单的邀请,在格瑞结晶的外壳上砸下一块多么富于重量的陨石。第二名的脑海里闪过数种可怕危险的想法——这些金全然不知。他只知道格瑞按住他的手腕,语气还是疏远淡漠的,却比平时多些不易察觉的脆弱。 “别说傻话,松手。” 金更加用力地搂紧他:“我不要,我就是想帮帮你嘛。你别怕呀。”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仿佛和金活在两个世界里的格瑞开始头疼。他不知道怎么给他解释这个事情,然后他很快就发现在和金讨论无解的难题时,选择沉默不语是最不可取的方式。金已经趁机拉开他睡裤的边缘,着急地往下拉动,硬是把他条纹单调的裤子扒拉下去,露出冷灰色的内裤来。 格瑞让他不知深浅的动作弄得更加难受,事到如今就算再推开金摸过来的手也于事无补,何况他体内流动的血液叫嚣的更加欢快。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在这片刻间又涨大了不少。 “哇,”金陷进柔软的被子里,跪在床上支起上半身,丝毫不掩饰他对格瑞外观夸张的男性器官的艳慕,“你真的好大啊,格瑞。” 弹性的布料尚且包裹住这庞然,好像童话里沉睡百年后苏醒的龙,铺展开狰狞坚硬的翼骨。金试探地伸手,隔着软布抚弄这没有释放的利器。鼓囊囊的一包。他惊讶的发现一只手只能堪堪覆盖中下部,还有一大半得不到安慰。 “金。”金半是把弄半是磨蹭的动作无疑是火上浇油,格瑞哑着嗓音喊他的名字,忍得眼角都在发烫。 “啊,对不起!”金歉意地抓抓脑袋,对于第一次尝试这个的金来说,他有些无从下手。格瑞惊人的尺寸让他感到震惊。他稳稳心神,决心要言出必行,让格瑞见识一下怎样才会舒服。 他勾住格瑞四角裤的边缘,猛地拉下来。没料到挣脱束缚后弹跳出来的性器因为距离过近,硕大的紫红色阴茎直接打在脸上,黏湿的伞状冠擦过他的眼皮,如烧红的铁柱的茎身压上他的嘴唇。 金懊恼地避开像利刃般直挺、像树干般粗壮的性器,擦去脸上溅到的液体。 格瑞隐忍地闷哼一声。 虽然隔着内裤就已经知道格瑞的东西不是一般的大,但是这么近距离的看更觉得它庞硕到恐怖的程度,这样毫无阻碍地摸上去,烫的人手心发疼。金往前蹭了蹭,手法笨拙地上下撸动,他的一只手包不住这样的大家伙,只得双手齐上,指腹在分泌出透明粘液的前端摩擦,试图给予更多快感。 格瑞身上霸道的气息紧紧包裹住金,让他有点控制不住地战栗。他抚慰格瑞的性器,从前端摸到后面垂挂的沉甸的卵蛋,然而施与的安慰只会让格瑞更受折磨。在金尝试撸动他的阴茎时,这根紫红色的器官又硬挺几分。它还在胀大,而金看起来快要哭了。 “格瑞,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扬起脸来,眼睛红红的看着格瑞。格瑞忍得辛苦,折磨人的疯狂让他恨不能直接按下他胯间的人的肩膀,让他软趴趴地埋进松软的被枕里,挺起圆润柔软的臀,不顾一切地狠顶进去。随他如何哭的惨兮兮、抖着身子告饶,他也绝不停止。 但格瑞只是安抚地揉揉金乱糟糟却很柔软的头发,语音暗哑,听上去比平时更有金属锐利的锋芒,却能感受到鲜明的眷恋。“没事。” 金贴近格瑞弩张的下体,用脸颊蹭蹭饱满的柱身,在上面落下一个吻。 格瑞不可置信地低头。金努力张开嘴巴,试图容纳这完全勃起的家伙。 他湿润的唇瓣扩张成一个圆,一点点含进前面的龟头,手指托着两个鼓囊囊的卵袋,不断揉搓抚弄。本就不大的脸颊微微鼓起,收不回去的唾液顺着性器和他双唇相接的缝隙蜿蜒流淌,划过他的下颔,淌过细瘦的脖颈,一路蔓延到锁骨。 “唔。”少年难受地皱起眉,还在努力含入更多。格瑞粗大的性器进入他紧致温热的口腔,而他跪在床上的双腿在支撑不住地细细打颤。 金觉得自己实在含不下更多了。格瑞的东西一多半填满他的口腔,随他每一次的艰难吞咽,他能感到自己的喉咙摩擦前面的龟头。他尝试运动舌头,下巴顿时像脱臼一样发酸发疼,让他难受的想要干呕。 舔弄几次后,金吐出无法容纳的性器,狼狈地瘫坐在床沿边断续地咳嗽,两侧的脸颊染上明晰的红晕。他边喘气边擦掉唇边未干的水渍,好像一只弄坏的玩偶。 “金,”格瑞捧起金涨红的脸,愧疚地在他的额头上落下生涩的亲吻,“不用了。” 金搭上格瑞的手:“你再让我试试,我知道该怎么做。”他不管格瑞推拒的神色,一味凑上去,鼻息间充盈了来自格瑞的侵略气息。坚挺的柱身在他眼前笔直的伸展,上面还残留透明的水渍,好似一层薄薄的保护膜,经过光线的照耀,发红发亮。 他咽下因紧张而分泌的唾液,探出红润的舌尖,谨慎的舔舐紫红色的粗大。他将手指包裹住根部生涩地揉捏,眼睑细密地垂下来,像一个懵懂的孩子初次品尝水果糖,认真的一圈圈舔过去。他含住胀大的柱身的侧面,舌头笨拙地吸吮这根对他来说委实有些大的棒子。柱体顶端在他逐渐熟练起来的刺激下淌出腥黏的液体,粘上他灿金色的发丝,在他的侧脸留下透明的痕迹。 一股股的液体从金的脸侧滑落,在重力的感召下向下蔓延,色情而淫靡的探进金敞开的衣领,打湿他的前襟。格瑞一低头就看到金前胸小巧稚嫩的的乳头,他的体液裹住这粉嫩的突起,好像一颗饱满的未被采拮的果实。 金皱起双眉,呼吸紧促地吞吐他硬挺的胯下。男根在他的服侍下蒙上晶亮的一层。这个场面曾在格瑞的脑海里上演过几遍,却没有一次比现在更真实。格瑞擦去金脸侧的污浊,接近战栗般的宽慰从他发烫的身体深处拉长、扩大,宛如冷热相交的海潮在他脚下翻滚起伏,抚慰他的四肢,如此刺激又强势地将他抬上高不可及的云层。 金一向是干净的,漂亮的,毫无杂质。犹如登格鲁星孕育的钻石。然而这平时激起他毫无保留的保护欲的纯粹却在现在唤醒他潜藏多年的欲望。渴望弄脏他,欺负他,印上独属于他的烙印。 他有多么的喜爱金,就有多么深的对失去的惶恐隐藏在他故作平静的表象下。 他恐惧一切不可知的阴影,一切看不透的命运。他想永远地站在金的前面,只为能在触手可及的位置随时碰触到金的笑颜。 “金,”格瑞的嗓音低沉暗哑的不像话,勾起的浓烈性欲在他理智中掀起鼓动的飓风。他抚摸上金的后脑,动作稍显粗鲁地把他往前按下,“含住,我动了。” 凝结的紫色在他的眼底孕育风暴,格瑞忍耐地补充:“不舒服的话就拉住我,我会停下。” “唔。”金适应着格瑞的东西,下巴难受的厉害。他很想退出去宣告不管了,但是言出必行的原则让他鼓起勇气继续下去。 况且,谁让这是格瑞呀。 他抬起湿润的眼睛信赖地看向他最好的朋友,来不及咽下的液体从合不拢的嘴边拉出丝线。屋子里很热,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格瑞靛紫色的沉着双眸好像一支兴奋剂。格瑞在注视着他——这种信号如尖锐的针头扎进金不够成熟的世界,让他本就不够冷静的理智越发混乱不堪。他不知道这到底是舒服还是难熬,好像身处放纵舒适的泉水里,又好像绑在烧的红彤彤的铁柱上。他含住格瑞的欲望,而他自己的欲望不知何时也挺立起来,颤抖着流淌出哭泣般的泪水。 他在腿间努力撑起一只手,两条腿向外侧打开,坐在格瑞跨前,整个人就像一个大写的英字M,脸颊鼓囊囊的,粗大的柱身有一半顶进他的口腔。 格瑞蹭过金柔软的耳根,轻声说:“我动了。” “嗯……唔!”金还没准备好,或者他永远也准备不好。格瑞精悍的腰晃动起来,放在脑后的手像控制锋利的烈斩一样把控住金。金感到他的嘴巴被坚硬滚热的性器激烈的侵犯,双唇被迫承受快速摩擦的桩子一样的粗壮。每次律动都要钉进最脆弱的咽喉,难受的令他恐惧的颤抖,眼泪混合进唾液里滚下,弄得一团糟。 嘴唇已经麻木了,金不安的想,是不是磨破了?不断涌出的眼泪流进他红润的唇瓣,又从嘴角滑落出去。打湿的衣服软软的贴在胸前,格瑞凌乱起来的呼吸传到他的耳边,让他的心口有一阵撩拨的瘙痒。 他忽然意识到他很想得到格瑞。这个不苟言笑,一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冷冰冰的竹马,外冷内热的奇珍异宝。他想得到他的全部,从头到脚,从内到外。他有多么的喜欢格瑞呀,恨不得把全世界他能够触得到的好都送给他,只为了能让他再多说一句话,或者再露出无比温柔的微笑,哪怕这微笑如浮光掠影般难以存续。 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很想爱他。 金被顶的头脑发晕,他努力不让自己瘫软倒下,在能让格瑞舒服的认知里骄傲的挺起胸膛。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永永远远守在格瑞身旁,只为让他开心起来,再也不要露出那样让人难过的孤独和落寞的神情。谁让格瑞就应该是强大而自由的人呀。 格瑞知道他动的很快,或者说,太快了。金在这样的攻势下整个身子都在向后倾,颤抖的不成样子,但就算这样他还在试图容纳更多来自格瑞的东西,哪怕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真的应该慢一点,然而隐匿多年的恶劣一面却催使他做出更多过分的事情。看见金被弄得一塌糊涂,他在心疼的同时有种完全掌控的餮足。本不该这样的,他是想保护金,不是讨人厌的欺负他到哭出来。 可是金的模样实在叫人不能抗拒。小小的脸蛋鼓起圆润的弧度,奶白色的皮肤上落满含苞待放的花瓣,细瘦的双腿颤巍的打开,衣衫凌乱,暴露出一截窄小的腰。两只眼睛仿佛被水雾浸过,迷蒙的一片。唇间进出的性器如同他最心爱的玩具,弄出色情而淫荡的水声。偶尔会传出一两句破碎的呻吟,委屈痛苦又无助的模样。 他身体的每一处都在祈求主人的怜悯,却又激发起更多的施虐欲望。 想让这样的金沉沦在快感里,想看他的汗水沾湿额角,想听见他惶恐不安的一声盖过一声的呻吟与喘息。控制他的身体,掠夺他的心灵,让他哭泣也让他快意。摆弄他,抚慰他,欺负他,贯穿他。品尝他泪水的味道,把这样单纯的幼苗浇灌成明艳的花。 是啊,金就该躺在柔软的被褥上,迷离的发出迟钝诱人的喘息,哭泣地喊出格瑞的名字。明明难受的连话也说不出来,却还在磨人的索求更多。 最后的冲刺更加紧逼,格瑞用力按住金,不肯给他一丝一毫逃离的机会。金在这骤然的加速里完全失去反抗能力,软软的挂在格瑞的性器上,一个劲儿地哭,发出委屈、湿润的闷哼。 格瑞浓烈的气息让他喘不上气,嘴里停不住的桩子一下下贯进最深处,大量的前列腺液打湿他的衣领,意识恍惚中,金觉得格瑞几乎把他的魂魄也一并顶了出来。 这样的发泄不知持续多久,等到格瑞忽然抽身出去,狰狞的柱身抵在金的额前,爆发出大量的乳白精液时,被射了满身满脸的金还耷拉着脑袋不住咳嗽。粘稠的白精流过他的嘴角,他舔进嘴里,狼狈的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金毛小狗。 格瑞闭上眼睛,从快感的余韵中恢复清醒。金惨兮兮的模样让这个罪魁祸首抿紧双唇,目光躲闪的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后悔了,并且陷入深深地自我谴责当中,他怎么能这么做呢?简直像个只知道自我享受的野兽,完全忽略了金的感受。直到金拉上他的袖口,格瑞才终于转过脸来。 “金……”大概是快感还没有完全消退,格瑞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冷淡的色情。他短暂地和金的眼神相交,就赶紧转过脸去。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心跳有多么剧烈,因为金满脸都是精液的模样色情又淫靡,让他的小腹再次可耻的火热起来。 “格瑞。”金没去管自己看上去有多么可怜。他拉住格瑞,因为方才的哭泣,话语间有抹不掉的脆弱的鼻音。“你舒服吗?” 这句话让格瑞的耳根迅速蹿红,他低低地嗯一下,陷进无措的尴尬里,看起来别扭极了。 “那就好。”金松口气,他生怕自己毫无经验的技术会让格瑞感到不愉快。现在安下心来,就随手掀起睡衣擦去脸上的精液,膝行到格瑞身边,小声地喊他的名字。 “格瑞,你要我吗。” 格瑞僵住了,两个人在奇怪的沉默里对峙。两三秒后,格瑞几乎是紧绷住脸蹿起来,冷的像是从冰窖里刚刚拿出的冰块:“什么。” “就是,你要我吗?”金不甘示弱地回击,他动手解下睡衣,大片的皮肤裸露在半透明的光线中,上面还隐约可见残留的水痕。 “金!”格瑞又开始头疼了,他眼疾手快按住金伸向裤子的手,意外的触到他勃起的热度。 金细微的啊一声,陌生的快感让他在懵懂的认知里感到晕乎乎的。他瞪大眼睛,眼角还是红彤一片:“我想要格瑞,想要格瑞的全部。怎么样也好,可是格瑞就是不肯碰我嘛,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格瑞呀。” “金,”格瑞握住金的肩膀,心情在矛盾当中左右动摇,似乎只要遇上金他就极其容易被打乱步调,“你会疼,所以我不想……”他解释的话没说完,金就急急的插进来,不管不顾地打断他。 “不会的,我说过怎么样都好,只要是格瑞!因为我喜欢格瑞,有这么——的喜欢,所以格瑞想怎么做都可以,我只是想要更多的触摸你呀。” 格瑞的手从金的身上落下,他在金不安的注视里伫立在床边。窗帘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气流的鼓动下起舞,一遍遍掀开镂空花纹的裙角,好似放荡优雅的贵妇人,在没有伴奏的舞台上一曲接一曲地跳下去。格瑞没说话,他抬起一条腿跪到床上。流动的云层遮挡住太阳,他的脸在逆光里模糊不清。 金听见格瑞的声音透出压抑许久的兽类冲破牢笼后的凛凛的危险气,和独有的冰冷与温柔紧密交织的熟悉语调。 “我如果没能控制住自己,金,别怪我。” 格瑞的指尖很凉,当它顺着金赤裸的颈部滑下的时候,金陷进胡乱堆叠成一座小小的乳白色山峰的被褥里,在这白色的祭坛里细细地发抖。 这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可爱与可怜。他从不是个一触即碎的瓷瓶,甚至莽撞到像是未被驯服的小牛犊,竖起两只还没有发育好的犄角,要跑到猎人的眼皮底下横冲直撞。 他还固执地不肯摘下那顶有些碍事的帽子,宽出一些的帽檐成功把他的所有表情隐藏在捉摸不定的影子里。格瑞的手推起金印着一颗颗小星星的咖色睡衣,露出少年柔韧光滑的腰身。 他看起来像一块散发出奶油香气的丝绒蛋糕,胸前点缀的两朵含苞待放的粉嫩樱花,瑟缩的展露在格瑞清冷的视线下,随着金急促起来的喘息上下起伏。 窗外落下的日光如此温和多情地搂住少年未经人事的身体,包裹住他不算细腻却很顺滑的肌肤,如同给刚出炉的白巧克力镀了一层游离的锡纸。 堆叠的被褥压在金的脊背后面,迫使他打开双腿。稍大一号的睡裤挂在他的腿上,若有若无的露出一道隐晦的内裤边。他看起来对自己方才大胆的提议不再那么肯定了,仓促之下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尤其是格瑞这种既显得冷淡,又异常滚烫的眼神,勃发的侵略性让金想要临阵脱逃。 “格瑞……”金小声地喊。他不敢轻易动弹,格瑞就在他两腿间望着他,绛紫色的眼眸凝结成亘古不化的宝石,热烈而明艳的炽烧着。 格瑞短暂地别过头去,他没有喊停的意思。修长有力的手指拢住金的脚腕,他用持刀的手在金骨骼明晰的脚踝上捏了一下。“别怕,金。”他说出第一句安慰人的话,欺身凑近明显紧张的金发少年,银白色的刘海肆意铺盖,悬停在金展翅欲飞的蝴蝶骨上方,细细晃动着,搅乱彼此亲密无间的呼吸。 格瑞依旧冰冷,他仿佛是捂不热的雪国。分明一浪盖过一浪的火焰就在冰原下势不可挡的剧烈燃烧,他眉眼的神情仿若教廷的天顶油画。 他不断向前,掠夺金的领地,侵占他的空隙,直到金退无可退,被剥的只剩下一条图案幼齿的短裤。 格瑞锻炼有致的身材足够将金覆盖,少年不得不坐在他的腿上,忐忑不安地感受到紧贴着臀缝的滚烫的源头。如此不留余地的亲密让他产生出一种头皮发麻的错觉,似乎他就坐在格瑞硕大硬挺的阴茎上,随时都有被强行进入的可能。 少年不安地扭动几下,随即听到格瑞清晰的闷哼。格瑞在尽力忍耐,金能看出来。他忍得额头上全是细小的汗珠,却还在努力控制手下的力度。 金不禁难过起来,为这样畏首畏尾的自己感到难以消解的难堪。他小小地吸气,在格瑞泛红的脸颊上讨好地蹭蹭。“我没事的,做吧!” 现在他倒是急起来了。格瑞好脾气的没说什么,他的手向下滑动,触碰到金熟睡的幼芽,包裹住青涩的柱身,娴熟的撸动。指腹上粗糙的茧子擦过稚嫩而敏感的卵囊,顶开前端粉红的龟头,试探地刺激着稍许敞开的马眼。 金抖的更厉害,在格瑞的怀抱里进退不能,只得承受这些陌生又强烈的刺激。他扒拉住格竹马宽阔的肩膀,弓起背趴在他身上。格瑞的帐篷在他的双丘间不断膨胀,传递过来的硬度和热量让金又害怕又好奇。 “格、格瑞,这样,好奇怪呀。” 他不禁染上了哭腔,苦闷的嗓音让格瑞几乎难以自持。于是青年揉捏的手法越发粗鲁,金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在格瑞附有魔力的手掌里卸下所有防范,软弱无力的发出啜泣般难耐的低吟。少年的声线本就是没有经历过变声期的清亮,他混乱的呻吟着,好似小猫的爪子一下下抓挠格瑞濒临缴械的心防。 青年发出无声的叹息,他快要让如此无知纯情的金弄得失去引以为傲的自控力。金几乎一点就通,在他的引导下自发的寻找舒服的方法。少年渐渐晃动起腰杆,急切的想要格瑞施加更多的快意。透明粘稠的液体大量的流淌,沾湿了格瑞的手指。 他还粘乎乎的往格瑞怀里蹭,青年捏住他胸前两点花苞,前列腺液也一并涂抹到他的胸口。最初金只是觉得痒,很快他嘴里溢出的低吟走了调,胸前的红樱绽放出漂亮的乳晕。金仿佛被推上前所未有的高度,舒服的展露出更多未被开发的姿态。他甚至想要动手给自己撸出来,格瑞一把握住这不安分的手,在他得不到宽慰的玉茎上警告似的弹了一下。 “格瑞!”金委屈的在格瑞的颈侧咬出一个牙印,蓝汪汪的眼睛像朝阳下浮动的海浪,有飞鸟与鱼划破风中缱绻的微尘。“好难受,我想弄出来嘛,你帮帮我。” “再忍忍,听话,”格瑞从矮柜上拿过润滑剂,开盖时的粗暴暴露出他远比金更加急切的心情,“你不能射太多次,会承受不了。” “格瑞真讨厌,只顾着自己舒服!”金难受的时候通常是不讲理的,好几个牙印子在格瑞的肩头耀武扬威。 在这样的指控下格瑞抬起金的下颔,一个粗鲁蛮横到一点不像他的吻如突然爆发的雷雨,席卷金全部的氧气。金很快就沦为一条濒死的游鱼,反抗的言辞全部让竹马不留情面的逼回嗓子里。在陌生的情色领域中他没有任何主权,只得让格瑞强行纠住唇舌,被品尝个彻底。 与此同时,格瑞沾满润滑剂的手指也顺利探寻到金隐密的乐园入口。他尝试挤进一根手指,紧致的内里顺利吞进他的入侵。柔嫩的内壁包裹住他,他缓慢地曲起指节,在内部扩宽可进入的范围。 金抽着气,很不好受地趴伏在格瑞肩头。他氲出一层薄汗,清晨本该干燥的肌肤摸上去因此有了吸附的弹性。他在忍,以此回应格瑞漫长的绅士般的等待,他们彼此默契的耽溺于开场前筹备的寂静里,进出身体的手指模拟即将到来的最原始也最亲密的交媾。 金渴望着把自己完完全全的交出去,交到格瑞如此珍视他的手中,哪怕那双手永远无法升温,甚至斩劈一切的刀会有远超于他的分量。他也宁愿毫无保留的敞开自己,不会考虑留下任何一条可供退却的道路。 那可是格瑞啊,就连他任性的不合时宜的索要也会一并包容的存在,会在不该承受的煎熬里一直等到铁树花开,就算他可能无望的驻留随时会化作得不到回应的飞羽。 搅动的水声好像花枝落入清池,金难耐的吐息,不断深入、加大的入侵如同催熟的药剂,促使他稚嫩的躯体做出本能的反应。温凉的润滑剂为性爱铺垫好道路,三根手指增加到四根,金已经快要坐不住了。 吸附性的内里就像他本人一样充满热情。格瑞依次按下去,探索使金敏感到巅峰的区域。“啊!”脆弱的呻吟漏在格瑞耳畔,金的身体忽然绷紧,挺立的玉茎更是哭的一塌糊涂,分泌的体液涂抹上格瑞肌理分明的腰腹,有种不知名的色情。 格瑞抽出手,按住金的肩膀让他陷进被褥的怀抱里。褪下一半的内裤将他涨大成紫红色的性器完全展现在金面前,似乎还残留着金吞吐后的唾液,显出晶亮亮的一层。金瑟缩地往后靠,却又被格瑞牢牢的钉在原地。虽然已经见识过格瑞完全精神后的状态,但是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还是让他忍不住的惊恐,金差点觉得他会死在这根雄壮的器官下面。 “格瑞,”他犹豫着偷窥格瑞的脸色,后穴经过方才的抚慰后在一颤颤的收缩,“要不你别全进去?这样会死的吧。” 他紧张的连括约肌都在打颤,格瑞不容置疑的掰开他的双腿,在白里泛红的双臀上拍了一下:“别说这种话。我会控制不住。” 滚烫的热源贴近金半开的穴口,硕大的伞状头部在股沟间安慰性地蹭动,金艰难地抱住自己的大腿,简直不敢去看贴合的下体。 太大了,他连想都不敢想的铁杵在他身下蓄势待发,吞下如此具有侵犯性的实物根本是天方夜谭吧。幸亏格瑞遇到的是他呀,金抽抽鼻子,不然的话,谁会由着他这倔强的性子乱来。 金拉过格瑞的手腕,在那震动的脉搏上落下小兽一样亲昵的吻。 只要是格瑞的话。 他再一次放松身体,如同准备奔赴赛场的角斗士。 只要是格瑞的话。 他就有勇气承受会降临的一切。 是简单的偶然也好,是原始的冲动也罢,是真实的来自于心底渴求的欲望,又或者是等到游子失足坠落的悬崖,只要是格瑞在身后跟着他,哪怕连一个字的感情也不肯轻易吐露,金就是愿意为此拼尽所有。有什么办法呢。谁让铸成他一整个世界的城池,就只是格瑞呀。 “进来吧,我没事。”金发的小兽急躁地挪动身体,两条腿圈住格瑞的腰,湛蓝的眸子里有海潮自遥远的天际掀起惊天号角。他气息不稳的凑上前,用力吻住格瑞渐趋成熟的喉结,在他的锁骨上落下层叠湿漉的印痕。格瑞的手还在他的体内转动,剐蹭内壁的动作让金时不时眯起眼睛发出含混的吐息,像兴致勃勃的丘比特,在格瑞的腿间筹备一场旷世的膝上舞。 金并不弱小,却很脆弱。他的脆弱铭刻在骨子里,随着血液的流动,汇集在格瑞的手心。竹马的每一次爱抚都令金舒服地蜷起身子,泌出的音符好比那皇帝枕边的莺啼。格瑞在这样的引诱里终是抛弃束缚他的各种顾虑。 在他面前的是他护在心尖十多年的明珠,似有魔鬼催促他掀开从未翻开的箱盖,一窥宝藏的谜底。 这也许,只是另一道全新的难题。 青年拢住金的后脑,准确地捕获他温暖的唇瓣。贴合,厮磨,唇舌交缠着倾倒在干净的床铺上,揉皱的被褥铺满整个床面。格瑞激烈的渴求金的一切,他的味道、他的气息,他那颗看似明朗却又叫人无从捉摸的心。沾满粘液的手指抬起金肌肤光滑的腿,怒张的性器在做好的准备的入口摩擦几下,他没有留给金任何喘息的机会,毫无预兆地挺身进入,和他完全不符的火热就像天庭用来劈斩山河的钢杵,金根本做不到一口气容纳进去。他手脚胡乱地挣动,一边拽住格瑞凌乱的衣角,一边扯起纯白的被褥,被封死的双唇连呻吟也做不到,只能默默无声的哭。 “啊——”他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浑身涨的难受,发丝早已被汗水打湿,像一只在爱意里沉浮的白鸽。 格瑞捻起一颗熟透的红豆,使接纳他的人唱出一连串绵长诱人的鼻音。金想让他慢点,但是格瑞恶劣的没有听从。他一向是顺着金的,但是这种顺从却有着连他自己也是第一次发觉的限度。金的双腿高高的架在他的肩头,将一个人最脆弱不堪的部分暴露彻底。他能一览无余的掌控住金,金发的男孩,接近他生命中的神明——他亵渎了这一切,却让本该沦为一片破碎玻璃的旧世界焕发全然不同的生机。他不断加大鞭挞的力量,阴茎头衔接到金的内里,粗大的柱身撑开两瓣如荔枝肉的双臀,整个画面糜烂到了接近圣洁的地步。 似乎他亵渎金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容亵渎的仪式。 金发的孩子完全软成一捧融化的香氛,烂俗的盛开着,整个人都涂抹上麝香的色气,发出柔软的声音,自撕裂他、开拓他、碾压他的无法征服的山峦脚下哀戚的悲鸣。 “格瑞,进来了吗。” 金沦为溶化后的奶油冰淇淋,根本无法抑制越来越多的声音。格瑞还在向他的更深处推进,仿佛他是钉在格瑞欲望上的容器,像被撕裂又像被前所有为的塞满。 用硬挺涨红的阴茎填充他的人,是格瑞啊。 “格瑞。”软的不成样子的孩子伸出手去,索要白发青年坚实的拥抱,吻得发红的双唇吐出最大胆的宣言。在他的眼里,世上的所有事物本就是这样无需遮拦的坦荡。“来呀,格瑞,做所有你想做的事儿,让我们真真正正的快乐一次!” “我想看到格瑞最真实的样子,所以,我们做吧。”
 

传说首富被包养了

 
01
他在看着他。
从他的脸上很难分辨出他的具体年纪,只有通过那双神采奕奕并且充满期待的眼睛——它们正倒映出格瑞干净的侧影。这是个浑身发散出友好与自来熟式的热略上的亲密气质的孩子,他弯着眼脸干净且漂亮的笑着,似乎闪烁不明的街灯聚拢在他周围只是为了衬托他的熠熠光辉。这个不请自来的孩子穿着一件以白色打底的混合了嫩黄色缝线的短体恤,头上却戴了一顶近乎是刻意压得很低的帽子。他将双手揣进T恤的口袋里,歪着头踢弄地上的石子,嘴唇无意识地嘟起来,这让他的两颊圆润的可爱。
格瑞在些微的犹豫、部分的自我否定以及理性的思考后,还是将揣测年纪的中括号放在三年起步最高死刑和付款理赔、思想教育的范围之间。
这个孩子——他或许还是个高中生,再往上也不过是刚刚完成升学考试,准备趁着寒假打份零工的大学预备生。事实上,就连这些林林种种的揣测也是毫无必要的。它们就像是一道加诸在糕点上的繁琐装饰,或许摆在橱窗后面看上去会更加引人注目,实际上对于事物的本真,既蛋糕内芯的美味程度没有做出丝毫可观的怡人改变。然而,格瑞下意识透过弥散的烟雾间隙试图透过使诗人迷惑、舞者青睐的外貌观察这如圣诞精灵般突然出现,又像是毫无礼仪、自由自在的捣蛋鬼一样无礼地挡住他去路的男孩。他能够如此轻易地捕捉到男孩看似单纯的唇角所漾起的每一丝细微的难以体察的狡黠微笑,使他萌生出对于隐隐约约显露苗头的看不见的陷阱的戒备与提防。
作为一个年纪轻轻就已成为声名显赫的公司的高层们青睐的对象,格瑞运用他经过证券市场严酷战争中训练出来的可以洞察一切潜在危机的观察力,他就像一只隐匿在草从中的草原狼,每一根神经树突都在提醒他面前的这个不知姓名的孩子并非看上去的那么简单。这个男孩,他正毫无保留的向周遭敞开他的笑意,像迎风绽放的雏菊,或者拥抱风势结势而为的蒲草。
然而他们并不认识彼此,或许这个男孩仅仅是单方面知道他而已,谁会认不出一位周三周四准时登上中央财经新闻联播的人物呢?何况,他还有张绝对吸睛的年轻的脸,像他这样的人物是注定要被某些懒汉穷鬼铭记在心的,以便成为抢劫频发地区的人们唾骂侮辱的对象。“经济不景气,都是因为那些坐拥高位的大公司的食人魔!使他们吸走了我们的钱!尤其是那个长这张小白脸的格瑞,我们的经济就是他们手中的博彩券和小白鼠!”喝多了的无业酒鬼挥舞着他的空酒瓶,将家里唯一一面还算完好的墙砸的坑坑洼洼。
这个孩子究竟是抱着什么目的站在这里,他是为何而来,是否背负着某些涉及到利益纠葛的秘密,他是不是某个独家新闻的爆料者,准备拿着一份注定不讨人喜欢的厚礼前来交易?他并没有带麦克风。格瑞留意到了他的衣领上面干净的连个装饰用的勋章都没有。他也没有手机来充当隐密的录音设备。这孩子两分钟前还曾因为没有可以拿来导航的移动设备,而不得不一路问路找到这里。或许,他们曾在一些人流聚集的场合有过一面之缘,或许这只是个单纯对他感兴趣的粉丝。
格瑞尽可能回忆起近期他所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登上的电视和头版的报纸,但是一无所获,理所当然的结果。这个有着一头灿干净中夹带凌乱的短发,看起来像极了年轻快活的阿波罗的孩子,像个传递福音的夜间天使,无论是再健忘的人也很难遗失有关这个形象的任何一个细节。他是个活的维纳斯,性情不定的艺术家见了会细心若狂的金钥匙,文艺学者需要的膝间的调剂,他像猫又像金色的妖精,构成这样一个迷人而又对自身毫无所知的孩子需要的是神仙教母的永恒魔法,花精灵的竖琴与伊甸园的乐谱,他的眼睛是迷幻剂,发丝是没药,微启的双唇是满溢的音符。他像是穿着皇帝的新衣,会在夜里闯进巫师的床头索要一杯香甜的蜜酒,那古怪衰老、爱恐吓童孩的巫师会不由自主地哭泣,并大声疾呼:你什么都可以拿去,圣诞树天使,喝了这蜜酒,就像饮下我激动欢悦的心。
这个形象,只能是出自不入世事的孩子们信笔涂抹在画布上的笔调,看似拙劣的笔法背后居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秘密,他们参透的是不为人知的世界福音。他也许是个演员,会在榆树枝干搭建的舞台上蹦蹦跳跳的饰演小鹿斑比,他歌唱美人鱼的歌曲,化作透明的泡沫落在每个孩子摊开的掌心。透过他的眼睛你会看到起伏的海浪,那是一切美的发源地。他的身体蕴含了无穷尽的能量,使他看上去像一个拧紧发条的舞蹈家,会在八音盒里的丝绒毯上不间断地做着巴特芒。他是午间电台里讲故事的人,是攥写童话书的作家,他的名字曾无数次出现在街头海报上,作为自由画师走街串巷。他将唱片和CD搬进音像店,促使热爱他朝气蓬勃的歌曲的女孩甘愿为他一掷千金。他或许曾出现在YouTube的视频短片里,作为一个热爱咖啡的美食家向世界推销玛奇朵。在他身上拥有无数种无法推翻的可能,每一种可能都合情合理,每一个身份都贴合的淋漓尽致。糖果贩子?行。业余记者?可以。米其林餐厅服务员?完美!无论如何,这样一个看上去有些莽撞的可爱、却又不失成熟风韵的青涩男孩,将他放在哪种环境里都可以混得如鱼得水,他就是这样一个注定受到眷顾和喜爱的轴心,棋盘上最引人注目的皇后。但是,格瑞并不认识他。他对这张面孔的认知程度绝不会比一个文盲对四书五经了解的更多。格瑞用鞋底碾灭警灯似的烟头,在这迫不得已又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终于正视了男孩的存在。
“你想干什么。”格瑞斜靠在车门上,发问的同时还留意了一眼自己的腕表。
“你怎么还问这个呀,”男孩惊讶地凝视着他,好似他在宴会上听到了一个荒唐透顶的玩笑。几缕凌乱的发鬓从他的帽缘雄赳赳地冒出头来,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用显得干着急而不知从何下手的匆促动作抓着自己的后脑勺。“哎呀,我虽然是第一次干这个,但是你放心吧,我可靠谱了!况且那个,呃,那个……好像是你的秘书还是什么什么的家伙早就跟我约好了,总之我已经收下打给我的钱啦,所以我肯定会好好服务你,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相信我吧!”
“而且,这可是我的第一个活儿哎,你不会真就让我这么走吧?至少让我试试嘛,求你啦。”
他踮着脚尖凑近格瑞,尽是类似小动物般的柔软央求,他的鼻息如同轻抚而过的羽毛扑落在格瑞颈间,惹得年轻有为的企业家好似被无形的弓箭射中了靶心,在那看不见的弓弦上大吃一惊的、有些悲惨的抖动一下。这位证券经纪人忽然间如刚出阁的闺女般猛地转过脸去,只仓促的用一根食指抵住男孩的额头,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力度将他推回原地。他的神情依然冷漠,甚至照比于方才看上去更加难以靠近,他的面容沉浸在街灯照耀不到的黑暗的庇护里,缩在西装下的手捏成了一个紧张的拳头。那阵温和的吐息使他毫无防备的慌乱起来,而促使这绵密的温存发生的罪魁祸首对这一切变化粗神经的一无所知,那孩子只是一味的要凑上前来,执拗的要伸手拉住格瑞的衣角。像是块不知羞耻的牛皮糖。他越是固执,格瑞就越是慌张。等到不知人情冷暖的青年才俊终于在不经意间垂头瞟了一眼这个叫人无法拒绝的童话中出走的幻影,他在一阵扑面而来的夏夜的暖风里一头掉进这扰乱清池的万花筒。他迷了眼,因而连同一颗安稳的心也奇异的鼓噪起来。他几乎听得身体深处血液簌簌流动的声音,欢快的就像奔赴长河的溪流。“小糖动物”。他在这不明就里、忽然到访灵魂的震荡里想起这个古老的,仿佛受到诅咒的词汇。
格瑞在路灯和晚风里晕了头脑,他想,如果这就是小糖动物,那他是否就是传言中那个冰凉且神经质,永不被世人所认可的的大白狐狸。
有那么一瞬间,他荒唐的希望自己就是大白狐狸。
酒店的服务人员面色犹豫地向这里走来,格瑞正了正衣冠,递去他的车钥匙。“格瑞?”小小的、试探性的询问,格瑞无声地叹气,他几乎忍不住要为这可怜兮兮的小心翼翼露出笑意。他压平了嘴角,余光冷淡地瞥一眼在他身侧亦步亦趋的小影子,就算只是这样的一眼都让他难以言喻的轻快起来。好吧,随便是什么要损毁他、将他置于死地的陷阱,随便是什么要让他前途坎坷、事业难押的阴谋,他来者不拒。这是个自己送上门来的包袱,不用掀开他都能嗅出里面浓郁的麻烦味道。但是,他愿意收下他。愿意将这个摸不清底细、道不明由来的负担背到肩上。有什么关系?他是个身经百战的冷静的战士,他年轻,富有,而且聪明,没什么问题能够绊住他的手脚,就像没有任何一团乱麻能够捆住一把真正犀利的利剑。以往的陷阱他会不为所动的跨过去,这次换一种解决仿佛又能有什么区别,反正他总会解决的。年轻人总会找出上百条理由原谅自己的自负,尤其是事业有成的年轻人。
“跟紧我。”经纪人头也不回地说。他的声音很冷,找不到一丝可供亲近的余温,语调坚硬的像是冻僵了的蛇,然而那个孩子却发出一声清脆的欢呼,将这条蛇毫不犹豫地揣进自己的怀里。他肯定有什么诡计。说不清是什么情绪随着这声毫无负担的欢呼蔓延在格瑞的脑海里,他忽然有些烦躁的愤怒。这股火气来的莫名其妙。他只是听见了一声胜利的欢呼,居然就用他自以为是的粗暴将其定义为阴谋得胜时用来遮掩的外衣。世间的阴谋论多的不胜枚举,可怕的是,为这小小的猜忌,居然让素来以沉稳自重而闻名上下的经纪人更加沉郁。他冷着脸走进这场陷阱密布的商业宴会,繁华空洞的社交宴席让他的心情跌到谷底。格瑞走上迎宾红毯,发现那个忽然出现的孩子在他身边自如地微笑着,丝毫不受这偌大排场的影响而产生任何不必要的自卑心——这个以虚假的纯洁来伪装粗鄙内心的皮条客,不知是哪个以“好友”自居的商业对手暗地里给他使下的绊子。格瑞忽然止住脚步,他背对着他的“皮条客”,他强行定义的“阴谋”,因而那个孩子无法通过他的表情来揣摩他的情绪。
“你叫什么。”他问。
“哦,差点忘了自我介绍了,”那个孩子有瞬间的惊讶,随后发出清爽剔透到似乎可以折断、耿直可爱到几乎是傻兮兮的笑声,“我叫金。”
 
02
比照顾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醉汉更令人绝望的是什么?
照顾一个本该在做深夜服务却率先把自己喝倒了的醉汉。
格瑞没想到事情居然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平心而论,如此曲折的发展只能用电影业里时常用来掩盖情节急转直下以至于严重脱离符合实际的剧本时,那句经典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来做个勉强说的过去解释。
“罗、格瑞……”喝多的孩子在幸而宽敞的单人床上滚动,作为一位最年轻的行业首富,我们得以在这样一个百年难遇的时机去偷偷造访他的起居室,他的生活环境。从一个人的家庭装潢往往能够窥见他人的内心一角,家庭,既是我们生活中的轴心和世界,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与抗争,同事业上扑面而来的诅咒般的大风大浪做斯巴达式的抗争和搏斗,都不过是为了能让自己过得比昨天更舒适,这种舒适则是广义范围上的,它通常涵盖了无数事关家庭起居的微小细节,而这些细节在商场里又总会变成关联了钱包或银行卡的大事件。因而事业无比重要,它是服务于生活的最主要也是唯一可行的步骤。钱包里的工资,银行卡背后的数字,它们将会决定我们的沙发是亚麻布的还是手工真皮的,它会决定我们的餐桌上是摆放简约桌布还是塑料垫板,甚至有时候,它会告诉我们是否需要餐桌,你会说“嘿,谁会不需要餐桌呢!”看看你的收支短信吧,决定你的家庭陈设的往往不是你——你以为你是——而是你的余额。因而成为资本家是有必要的,如果不是世上有数目可观的流浪汉,资本家也不会收到这么多的批评的声音,毕竟,就工薪阶级的人们而言,所有人都是为了成为资本家才会拼命工作。当饥饿的钱包得到保障,年薪就像不可背弃的骑士宣言源源不断地挤进你的小金库,我们的生活质量似乎一下子就走到了面临质的飞跃的更新换代的境地。这是富人们面对自己多余的钱时惯用的花招,不然比尔盖茨也不会需要住在水族馆里。
金钱决定了挥霍程度,节俭的人面对商场时将会是不存在的。我们的精神品味实实在在地铭刻在私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咖啡杯的造型,到沙发里的蔬菜种类,甚至涉及到宠物狗狗脖颈上的颈圈,所有这些只要留意就会手到擒来的“标签”般的事物影射了房主人千方百计藏匿起来的真实面貌,我们可以从酗酒的明星的花盆底找到可卡因的痕迹。
现在,让我们看看格瑞的房子。
他居住在高档小区的十六层,不算高的楼层,但这不妨碍站在巨大落地窗前欣赏一览无余的海景。房屋向阳,每逢遇到阳光充足的好天气,布置的简介干净的客厅就会沉浸在全包围的太阳浴里,如果想要切实的体会海滨的阳光,他只需要向北走二十分钟就可以让温暖的海水包裹住自身,尽管这样的阳光他在客厅里就可以获得相同的待遇。他有一间相当宽敞的起居室,对面就是他的书房。这件起居室摆放了一张单人床,不是双人的,这要么说明格瑞是个私生活极有条理的自控达人,要么说明他是附近某家宾馆的常客,他的钱夹深处藏匿着一张不可告人的金卡。单人床能够折射出一个人的性癖,这是最私密也是最容易评判他人的细节,可惜大部人对此熟视无睹。一个嫁给懒汉的女人倘若提前观察到他的未婚夫睡在满是螨虫的床褥里,她的婚期很可能就此宣告延期,再幸运一些,这条被单可以使她逃过一劫。格瑞的单人床反映了一下关键的几点,如果他不是个工作达人,就是个不爱回家的寻欢作乐者。而干净的枕巾和折叠整齐的被褥则印证一个公司传言,格瑞显然具有某种程度上的洁癖或强迫症,少量的距离对他有好处,但像所有人都知道的一点,凡事过了度就不太妙。但从他一进门便毫不犹豫的将跌跌撞撞的醉汉扔到床上的行为来看,他很好地控制住了这两个小习惯对他的影响。
男人的衣柜将会反映出他们对金钱的需求是否迫切,通常明星和社交达人都会很好的证明一点,衣服永远比人更重要。一件价值上万的西服可以使一个律师赢得官司,一件巴黎时装秀上的礼服能为穿着她的演员拼得角色与荣誉,像样的衣服很重要,除非你确信自己就像《穿普拉达的女王》中那个土掉渣的女主一样有聪慧过人的头脑和才华,重要的是她的幸运,否则你永远会为了自己满当当的衣柜心怀感激,只要它能够维持银行卡的收支平衡。大众的普遍误解是男人在衣着方面总是比女性省钱,我们不能轻率的说这句话不对,就像纽约编辑说过的:大众永远是对的。我们可以从所有都能接受的“不予答复”方面入手,简单的分析这个过分粗陋的成见,结果就是上流社会的男性所需的衣服绝不比女性更省钱,男潮服的设计师绝不会穿着工装裤、戴着狗皮软帽上班,他甚至得不到那个职位。金融街的男士们很重视他们的西装和领带是否搭配,他们宁愿多买几件不同颜色的领结只为了使自己的新皮鞋更顺眼,而我们几乎还没有谈及他们的手表柜和装袜子的抽屉。格瑞很显然是个极其懂得生活的男人,他拥有至少三套可以随意变换搭配而绝不突兀的套装,他的领带分门别类德卷起来放在带格的抽屉里,另一边是他不同型号的公文包。从进门到现在这位面带怒意和疲惫神情的经纪人依然有条理地整理好他换下的衣物,把他的皮鞋细心的上好油放进鞋柜最底层,他明天不在打算穿它了。文件抽离公文包,商务笔记本搁在客厅的玻璃茶桌上,他当着金的面脱下最后一件衬衫,露出光裸而富有男性力量美的肌肉清晰的上半身。这虽然是步入隆冬的季节,居住在高档小区内的富人们却不会在意展露身体,四通八达的通气管道为他们尽职尽责的送来暖风,格瑞捏了捏紧绷的小臂,目的是使自己放松下来。
他一路上就是用这条胳膊把瘫在床上的醉鬼架回来的,虽然搀扶的对象并不重,可却折腾的像是一匹撒欢的马驹,好几次格瑞不得不把这个当街耍酒疯的孩子扛到肩膀上,以免他忽然冲过去搂住一根光秃秃的电线杆子不撒手,用含混不清的嗓音大声喊着“格瑞你怎么不走啊”,再把口水弄的到处都是。
格瑞看一眼这个在他床上手脚并用做潜泳姿势的陌生人,叹了口气。他拿起浴巾准备去浴室里洗个热水浴解去一身的疲乏,最重要的是能够留给他一个密闭的单人空间好好整理一下思路,回忆一遍现在这个状况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走之前他特意回到卧室,把这个一味瞎折腾的孩子推回到床中央。
到底是谁给他找了这么一个不懂事的陪睡,技术是否达标没法说,光是服务态度就很有问题。
格瑞打开花洒,同时暗自思杵,明早一定要把整件事来龙去脉问个清楚。
假设时间被赋予了辛德瑞拉的魔法,我们现在将它逆时针倒转回那场至关重要的晚宴。
各行各业都有其发展之道,于娱乐圈来说这条地下暗河是潜规则,于商业圈而言这条梭巡不止的暗道便是宴会。一场宴会可以弄到绝不会任何一个公开会议上提出的项目,一次聚餐能够让无数有想法的商人拟定足以使他们大赚特赚的泡沫陷阱,通常广为流传的商业诈骗不是在光可鉴人的办公室里策划的,而是发生在嘈杂纷乱的大聚会。平日搭不上的关系借此得以沾光,白天笼络不到的客户在夜里却如同探囊取物。商业文明既是就着文明,电影里那些西装革履的精英男士动辄谈拢上百亿的资产却没有酒精的助兴,在真正的大鳄们看来是尤为可笑的。漂亮的女孩,腼腆的男生,取不尽的金钱,点燃火焰的酒精,女士的低胸礼服和男人可笑的四粒扣。少不了的翻译和窃窃私语,部分几个眼神忧郁的商人看起来总不像是参加光明正大的宴会而更像是举办角落里的密谋。
格瑞对这样的场合习以为常,他走进聚光灯底,端起侍者的酒杯娴熟像开始工作的点钞机。他戴着白手套,系着红领带,口袋里露出一截手帕的边缘。他在宴会大厅里对路过的熟人点头致意,宛如九十年代美国电影里走出来的西装绅士。他把公文包放在车里,所有文件的资料则存储在他的头脑中,构成了一座夏洛克式的记忆殿堂。他在适当的时机从里面自如地抽出文件,有时候读上几句客套话,有时讨论一长串的金融数字。每当有人敬酒,他总是喝不上。
他差点忘了他还有个不省心的跟班。
他的跟班很安静,从不多话,尽管从他瓦蓝的眼神中能够轻易的辨别出好奇和兴奋。这个可能不到二十岁的孩子,他戴着一顶幼稚而突兀的帽子到处走动,他从没有和格瑞拉开两步以上的距离,以至于很多人都在暗自揣测这孩子是不是格瑞新雇的年轻保镖。
“但他也未免太小了,”红色晚礼服夫人说,“他看起来都没有驾驶执照。”
“或许这不过是保镖的伪装。”她的朋友漫不经心的做出评价。
这是个很容易吸引视线,却又足够听话的存在。
不然,格瑞也不会入场这么久才想起他。
随后,他就开始头疼了。
交际是一种必备的文化,敬酒尤为如此。不是只有大银幕才有资格叙述它悠久的酒精历史,对于经济发展而言,酒精在促成交易的层面上更具有传奇性。有人说,宴会的目的就是喝酒,这话不假。好的酒量往往能够让你在撑过四五轮的敬酒后屹立不倒,并且收获其他神志不清的证券交易商们在冲晕头脑的情况下签下的名字。酒宴最刺激的一点莫过如此,究竟是你忽悠别人,还是被被人忽悠。
除非,你作弊。
格瑞现在就很有作弊嫌疑。
每一酒,无论这杯在灯光下波光粼粼像是蒙娜丽莎的微笑般神秘的酒精出自谁手,只要它不长眼的递送到格瑞面前,那么它最后的下场绝不会是进入格瑞的肚腹。“哎呀太客气啦,这杯酒我替他喝了!”名叫金的孩子敏捷地凑上前去,半路拦截这只透明的酒杯不管三七二十一仰头就喝。喝完了他还像只好奇的小动物似的咂咂嘴,举起杯子清脆大方地问:“杯子放在哪儿呀?”
格瑞数不清他得到了多少恭维,一句赞誉通常代表一杯新酒,他并不怕酒,素来有着千杯不醉名号的人从不会吹出来的,但这次他居然连一杯酒都没有喝到。金伸出来的手就像是命运在横插一杠,他一饮而尽后就伸出嫩红色的舌头舔净唇畔的酒渍,压低帽檐试图挡住两颊氤氲的红雾。“喂,别喝了,”接近后半程时格瑞终于忍不住按下他的手臂,轻声呵斥,“你醉了。”
“我、我当然没有醉。”这孩子固执的可疑,他偏要在敬酒的人尴尬的视线里重又伸手,去够那杯发散出又凌乱光彩的玻璃杯。
“我说过会服务好你的……嗝。”他说着说着猛地踉跄一下,晕头晕脑的差点碰撞到墙体,格瑞手疾眼快地拽住这孩子的后脖领,把他手里泼了一半的酒杯拿回来。
格瑞将剩下的酒水喝净,看眼见自己带来的孩子云里雾里地说起胡话,他对着表核对现在的时间,终究还是比原计划提前将近两小时退场。
外面夜已深了,喝多了的金东倒西歪的连路都走不好,两条腿摇摇晃晃的,时不时还相互间大打一架,像极了刚刚开始学步的企鹅宝宝,一走一栽歪。看他这样子格瑞实在是不放心,他本不是个多事的人,却还是把这个嘴唇翕动不停,不清楚在喃喃自语些什么胡话的人扶上他的车。
去哪里?前面的司机问。
格瑞费大力捉住金乱踢乱蹬的小腿,这只细瘦的小腿握在他手里让他不由得一颤。他不合时宜的发掘掌心里触碰到额皮肤细腻的如此惊人,使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上好的羊脂玉和熟宣纸。珂赛特身上那件绸纱也不过如此了。
司机还在等他的答复,格瑞仔细地将半睡半醒的金扶正姿势,系上安全带。粗黑的一条带子如此狰狞地拦截了他的身体,不大的孩子就囚禁在这样一方窄小的天地里了,这条粗鄙丑陋的安全带穿过金白净的T恤,从他的下巴一路抵达左肱骨,窗外连成一线的街灯与斑斓的霓虹交相辉映,映射在车窗上热闹的像是也在召开盛大的舞会。司机打开收音机,晚间频道宁静低沉的音乐就在金轻微阖起的眼皮上畅快又亲切地跳舞。
“回家。”格瑞说。他伸出去的手停在半路,最后收拢回胸前。他单手抵在车门上托起脸颊,侧过头来逆着光注视着另一端的金,那孩子睡的东倒西歪,无处安放的脑袋时不时在窗玻璃上狠狠砸一下,他便有忽然间的惊吓,蓦地坐直身体张大眼睛,于是格瑞就毫无准备地落入了一汪清澈的湖水里,耳边萦绕的安逸沙哑的歌曲似乎连他也一并催眠了,他在这汪如此温柔的注视中忘记了呼吸,他看见金露出欢悦茫然的微笑,随后又沉沉睡去,额头抵在窗边缘,满是酡红的脸让玻璃挤压的稍许变了形。他的影子随着夜晚断断续续的光线不断拉长再缩短,围绕他为轴心呈半圆运动,闪烁的光点犹如淋漓的彩虹水滴,五彩缤纷的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商业街的繁华在隔着一辆飞驰的轿车后也只剩下这么多了,似乎整条街的霓虹灯都在为这个熟睡的孩子感到好奇,贴在车窗外追逐着不放。
格瑞解开了那条碍事的安全带,他扶起金的身子,将他平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又舒服的温暖在偷偷的骚动着,时不时在他的港湾里撩拨出几圈荡漾的兀自颤动着的水纹。
没人会认为一个经常占据经济头版的年轻人会是个很有魅力的男子,他身上的标签一个盖过了另一个,就像当一个明星的离婚案爆发在信息网站时,就不会有人再去铭记一位划时代的作家的离世。这并不能说明作家的贡献远远小于那张充斥了吵架焦点、绯闻和暴力事件的负面新闻,人们的注意力往往是一味追随着有媒体在其背后推波助澜的吸睛事件。一个人身上某处的光环更加卓越,视线与关注点就只有片面的集中于那个地方,而丝毫不顾他们追捧的对象究竟是冉阿让还是德纳第,这就是在枕边低语的魔鬼的胜利,群众的视野通常狭隘短浅的如出一辙,然而他们的愤怒却总是走向粗鄙天平的反面,根据路人的愤怒便可以衡量他天平另一端思维鄙陋的程度,就像一块满是空洞的奶酪,维持它平衡的只需要一部分二氧化硫。
在弊处其他眼花缭乱并且无意义的光环后,我们将会发现经济领域内部并非全部大腹便便或者信口雌黄。诚然,在这个领域内我们需要和谎言打交到,这种交道不一定就是善意的,对自我有利的语句对他人可能就是致命的氨气和毒物。但是,谎言具有流通性,它不会止步于任何一个领域,就像它在空气里传播。它是无处不在的病毒与入侵者。我们利用着炮弹同时也被糖衣所利用。它不会停下来在某一界内大声宣布“我就在这儿了,其他的我哪儿也不去,大家痛骂炮轰、尽情侮辱经济家吧!”这便是不公正也不合理,人们对于经济学家定然是诈骗专家的偏见甚至比相信板蓝根可以防控非典一样盲目。想想我们的经济学家不得不站立在何种令人退避三舍的可怜角度去生存吧,他们要顶住一切如影随形的随时可能冒出头的接踵而至的祸患,猪肉价格的攀升不是因为前年的流行猪瘟导致肉猪的大批量死亡,而是这群无脑的经济家在背后弄权做事。他们身上的脏水有些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的符合事实,有些则是荒诞不经又无法争辩的谣传。叙利亚战争?因为经济学家。股票崩盘?更是因为经济学家。白领没有涨工资?好极了,绝对是经济学家!似乎所有敢于在电视露面的学究都是带着黑框眼镜的枪靶,作为擅长弄虚作假的娱乐圈猴子相比之下可能还好一些,他们至少能够拿到香蕉。经济版面似乎已不是一种可供参考的建议,而是用来发泄愤怒的泥坑。邮箱里堆满了离职员工的谩骂,有时还会接到一辆通寻求工作的骚扰来电,他们通常是这么开头的:我是一名应届大学生,我觉得你应该给我介绍一份工作,因为你很有名。格瑞该如何应对这些闯进他的电话线并且递出无礼问候的同龄人?当然,格瑞是个天才,他能够在连跳三级后提早闯入大学校园,并且在周围人还在讨论科目作业并且露出难看苦相时就已经出入各类大公司交易证券,谁知道呢,他甚至还做过两元经纪人!但这并不是他为所有素未谋面的懒汉们无条件服务的理由。你不能因为一个人是天才或是怪胎就指责或利用他,并且自认为时他欠你的。乔布斯或许不是一个好人,但他的天才绝不是他的义务。
所以,到后来格瑞不得不提早雇佣一个私人秘书,主要是帮助他过滤掉曾经纷至沓来的垃圾邮件和通讯申请。
通过一名知名人物——或者一位有名的经济家——通过他们我们总能够对世界一角的群众的脸皮厚度产生全新且富有哲理性的认知,每月欣赏一位明星的邮箱应该是所有社会学者的固定习惯。可惜大部分社会学家不以为意,他们会讥笑着说:放下梯子去接触大众,你才能得出事情的真相,除非你是经济学家。
水流从格瑞的身上滑落下去,在装饰了螺旋暗纹的瓷砖上打着转,在肉眼难以分清的低洼地积淤成浅显的一团。这些流溢的水滴汇集在一处,涨满后便争先恐后地挤出这个小小的凹陷,顺着格瑞的脚趾缝隙淌进地漏口。青年肤色苍白,显出一股优雅和抑郁相互糅合的冰冷的疏离感,这种由内而外发散出的距离就像是一把无形的凉薄的刻度尺,横亘在所有试图再进一步的姑娘们敏锐的第六感中。犹如灵魂画在安全圈外的警示线,它在用毫不客气的手段告诉所有人切勿靠近。假设格雷诺耶有幸制作一款使得周围人倾慕却又不知是何缘由踌躇不敢靠近的香水,他一定会选择窃取格瑞的气味而不是别的香料。从他身上能够感受到冰雪之神的祝福与亲吻,他是从极寒的北国脱颖而出的活的礼赞。缜密的头脑将他武装的锋利并富于棱角,这棱角是经过包装后的推拒,无需过多示意,不慎闯入殿堂的外人会自觉地退出场外。很多时候他穿着煨汤笔挺整洁的黑西服,敞开的衣襟口露出单薄的素色衬衣,他的锁骨就在所有的不经意间吸引了往来女顾客注意,并让这些局促不安的老姑娘们思绪万千,直到踏出交易所大门还在为不知名的羞涩目眩神迷。
维纳斯的美是源于她对美的自知和使用,在爱神的手中美不过是一种可供吸引荷尔蒙的武器,这便是大多数女人为何痴迷于外型与穿搭的缘由,没有什么是比自知美并引以为傲更动人更使人迷醉的了。很多时候美的本身就已经是一把趁手的武器,它将你的敌人柔化,把对峙达成谅解。美能够包装丑恶的万物。因为大部分的目光只会停驻在表面,而不是秉承着对真理和事实的执着深入地下,因为在那里他们可能看到阴谋如红背蜘蛛正蛰伏在四通八达的蛛网上大饱口福。
倘若挑出一件可以抵挡美的极力炫耀并且在比较的天平上使它相形见绌的形象,穿过无数个穿衣镜和繁丽的衣橱,犹如将包裹在花生仁外面的巧克力球剥落,或者将墙纸从白漆上撕下,能够战胜华丽的只有本真,那是对自己的优雅得体、对自我的优越气质毫无所觉的单纯,那是不以自己为美的迟钝的魅力。这种毫无所觉的吸引会让自我更加可爱,因为幼稚而越发出众。就像还没有拥有马车和衬裙的灰姑娘,她跪在炉灶边挑选绿豆的倩影会引得天上的丘比特也心驰神往,然而当华贵的鹅毛翎裹住她纤细的脖颈时,外在的庸俗使得她灵魂上的纯粹遭到破坏,她光芒四射了,于是丘比特便坐在这姑娘的箭头向随便一个王子射了一箭,让他们相爱去吧,这孩子已经被破坏了。
使人无法抗拒的是格瑞由内而外的独立与众人之间绝对的气场,这也是他的绝佳武器,他清楚他的吸引力来自于何方,否则他不会在会面前看似随意地揭开一两颗领口的纽扣。但他却不清楚金,这个孩子的致命吸引力到底来自何方?诚然,格瑞擦着头发上的水珠,坐在床边垂头打量。他并不否认这个睡着时像极了阿波罗的外来客好看的长相,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已经被吸引,被这熟睡的、均匀地呼吸着的孩子蛊惑,尽管这蛊惑是在无意里发生的。但是,就像无数红极一时的影视明星,拥有好看长相的人不计其数,但只有这个孩子略有不同。这种细节上的差别犹如雾里看花,模模糊糊的似乎有什么美的轮廓屹立在重峦叠嶂的雾霭后面,但是越是试图擦亮眼睛,便越是深陷其间;越是试图寻到答案,就越是摸不出头绪。这种诱惑是无色无味无实体的,它的来去不需要踪影与痕迹。永远不会有人会指控一个兀自入梦的人犯了引诱的七宗罪过,因为凡是涉及欲望的犯罪其前提必然是具有互动性的。一个大理石像无论如何裸露,它都可以公然放置在广场中央,没人会认为著名的维纳斯塑像是公然的妓女或娼妇。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能责怪格瑞不懂得美的赏析,在珂赛特学会打扮之前马吕斯也没有将她高看一等,失去了香水衬托的格雷诺耶不过是一团烟雾。我们已经习惯于被浮于水面的标签似的事物吸引,而潜水员的比例永远占据少数。
因此格瑞花了大量的时间去细细的观察这个躺在他床上的人,在此期间他没有移动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连撑在床铺上的手的指尖也没有动过分毫。他素来很安静,此时则几乎接近了一个幻象。他望着金的睡颜,完全没有发觉这长久的不舍的注视就是入迷的证明。他在迷雾中接近了金的形象,为此他初次屏住呼吸,仅仅为了看清散落在他锁骨上的每一根金色的头发。格瑞是个天才,而天才往往迟钝。上帝创造万物是始终是公平的,他将一支代表智慧和敏锐等理性美德的试剂增多,为此他会使名为感性的试剂降低。不如看看那些全球财富榜单上的荣誉勋章般在金融街如雷贯耳的名字吧,马克·扎克伯格对不住他的唯一的朋友兼合伙人,创立苹果公司的乔布斯则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而发明微软的比尔盖茨的怪胎程度不亚于他的闻名于世的成就。对此,我们几乎该为此庆幸格瑞并不是个与生俱来的天才,他还远远不及那样的程度。
部分的聪明才智足够使人脱离常人的行列,格瑞登上了众多金字塔里的某一座,他不够知名,但他过得如意。
这就是他对自己胸膛之下那颗本该最诚实最直接的答案如此盲目的原因。
这个银发青年在灯光下露出接近忡愣的沉迷神情,未擦净的水滴从他的下颌滚到肩侧,灯光亮的似乎有些过分,在他的视野里本该纤毫毕现的男孩逐渐变得模糊、难以捉摸,他几乎要思杵这一切是否都是假象。这样一个不设防备的似乎一眼就可看透的人,怎么会是在夜间出没街头,向不怀好意的伪君子们宣布开始工作的娼客?这个问题形成了一种无法解答的悖论陷阱,格瑞把自己困了进去,晕头转向的连他的记忆也一同怀疑起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似让某种形象、某种说不清的概念蒙蔽了眼睛,也许到了明天天光大亮,一切就会恢复正常。可是与此同时他意识到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第一次出现的响声在耳边劝告。那声音细细的,很难辨认的清,侧耳倾听也只能认出一串嘈杂又混乱的文字,排列的乱七八糟。最终这个本该果断的年轻人拉起金踹掉的被子,从他的动作中能感受到尽可能不惊扰对方的小心谨慎。他重又将那孩子盖好,随后起身出去,拿了一张不算厚的毛毯,便在客厅的沙发上睡去。
对于这个迟钝懵懂的人,我们只能说他度过了难熬且烦躁的一夜。这种烦躁注定要影响他的精神,使他像一只一点即爆的火药桶,一场一触即发的雪崩,一座随时喷薄而出的活火山,一片板块不稳的大陆,一座基地塌陷的碉堡。
他注定要做出使他自己后悔不已的举动。尽管这并不能算他的错误。
清晨是最应当花费笔墨去详细叙述的时段,它象征了全新生命的诞生、老旧灵魂的逝去,一个新季节的开始,一段陈年的谢幕。太阳的升起与陨落是周而复始的,然而在这无穷尽的莫比乌斯环中有一种潜在的规律无法打破,它是隐藏在星图与周期运转的定律当中,光明的每一次暗淡都会在黑夜来临之前预兆了曙光的即将登场,无论何等的黑夜都有它短暂的限度。光辉会隐没在山峦的背后,时而偷懒时而性质旺盛,有时它慵懒的蜷缩在黑夜的怀抱里不肯露面,冷风与雪花只得为他打掩护,有时它出来的又太早,使睡梦里的凌晨在渐次升起的光明的渲染中照亮了紧闭的窗帘和门户。清晨就是它难以捉摸的脾性下诞生的陪跑者,无论它的到来是早是晚,它都像个兢兢业业的预报员提前放出比赛前关键的一枪,无声息地伏在一夜未眠的焦虑和仍在沉睡的安逸们的窗户上,他们会感到阳光在窗帘身后蓄势待发。天边层层掀起的帷幔像皇宫贵族的床帘,又好似街头糕点屋里层层覆盖着奶油夹心派,厚重逼戾的黑夜挽起黑纱告别,她将会在休息过后重现于世。
清晨是多么使人欣慰的可爱的光明,它与夜晚衔接的痕迹如此明显,以至于所有喜爱白昼的人都乐意去拉开窗帘,在吸入第一口早晨的空气时赞颂它的到来。也许它的到来驱逐了好心眼的圆梦巨人,但它也带来了一整个忙绿多彩的生活。这屡光挨家挨户地留下它走过的痕迹,尽管它以轻柔地提起裙摆生怕惊扰了命苦的孩子,它光裸的足跟还是留下来绽放的曙光。它是在无声的温柔中宣告了生活的来临,工作到深夜的白领躺在床上几乎没有意识到窗外是何时放亮的,他们机械地穿衣洗漱,冲上已经人声鼎沸的街区试图插队买一份油条煎饼做早餐。随着清晨脚步而来的就是再无半点隐密的白昼,天上的太阳有时就像个不解风情的炽热的电灯泡,它以其威严驾驭着这疯狂杂乱的世界,威严的好似科研室里无所不知的长者。它永不会给你答案,在无声中推搡着过路人,粗鲁地喝令他们干活去,不要喘一口气,不要妄图停歇一毫厘。因而清晨是亲切的,而白昼是恐慌的,清晨像是半梦半醒慵懒哼唱的手风琴,白昼则是拉响了的刺耳警钟。它无时无刻不在敦促着人们:快些,再快些。它驱赶着清晨犹如一个坏脾气的暴君。好吧,他说,你的使命完成了,现在快些滚蛋。于是清晨如此转瞬即逝,一个洗脸的时间,一块面包出炉的间隙,几句敷衍的问候语,它就在你接水的手指缝隙里,在面包弹出机器口的咔哒一声响声里,在最后一句话的句号中,脚步仓促地溜走了,落跑了,慌不择路的离去,它连挥手作别的时间也没有,它带走自己朦胧的纱裙就像徐志摩挥别他剑桥的云。同样的不曾留下一丝痕迹。
在这短暂的无以名状的时间里,格瑞已经醒来。
他不仅已醒来,还做好了早饭。
“牛角包还是三明治?”
三明治,加干奶酪。
“炒蛋还是蛋饼?”
蛋饼,配点香肠丁!
“咖啡,牛奶。”
咖啡,多给我加奶油,谢啦!
格瑞的早餐通常是安静无声的,他喜欢坐在圆桌旁慢慢地喝着热牛奶,吃着牛角包配香肠蛋饼,欣赏清晨第一缕微光的触角倒映在窗帘上,直到整片街区都已大亮,黑暗庇护下的人们消失在巷尾,衣冠文雅的上班族们一头扎进水势湍急、细浪浑浊的战场。他会等到最后一口面包都已下肚,残留杯底的奶渍在水龙头下洗刷干净。他为自己挑出一条得体的腰带,用来搭配腰带、随时变换的崭新领结。他拿好公文包,从窗口望见他的司机正等候在楼底。
这是早晨七点半,格瑞准时出门上班。
除了今天。
他请了半天假。
他的早晨不再是寂静安逸的,他用微波炉加热牛角包的时候听见洗漱间里传来细密的水声。他将餐盘摆好,餐刀将叠起来的面包片切成标准的三角形,这个三明治摆放在多出来的盘子里,他还额外添了些干酪。一切准备就绪,那个不断发出噪声的始作俑者在餐厅现身。
金露出一个过分灿烂的笑脸,他一边趿拉着稍大的拖鞋,一边手脚麻利地抹平衣服上堆积的褶子,等他自来熟的大大方方地落座就位,从他的身上再也寻不到丝毫狼狈入睡的痕迹。或者说,他的衣冠整洁的发亮,他的精神更是容光焕发,他迫不及待地拉过盘子,握住这造型美观的几乎是样艺术品的三明治咬下生猛的一大口,端起咖啡杯咽下苦涩的黑浆水。“哇,”他扔下三明治来表达他的震惊,“你都喝这么苦的咖啡吗?你还真像我的一个朋友。”看来这杯不尽如人意的咖啡让他受到了一定的打击,金那双本来充满了期待和欢乐的眼睛褪去了一层闪耀的光芒,他拖起腮帮望着一言不发的格瑞,这个被忽略的房主人,腼腆又毫不拘束地笑了。
他便就此起身,并且揣起双手在格瑞的私人厨房里以国王巡游的气势上演了一出八十天环游世界,他摸清陌生事物门路的时间短暂而精准的令人咂舌。他的手中还四平八稳地端着那杯不受欢迎的咖啡,点起脚尖在头顶上的吊柜里取出了砂糖和奶匙。无需任何指点,哪怕多说一句话都会为这不可能发生在生活中的奇迹似的画面增加无可挽回的败笔,格瑞立在原地动也没动,他还拿着散发热气的牛角包,看着金用着就像进入自家后院般娴熟的动作找出装满奶油的罐子。找到想要的东西后这过分聪颖的孩子短暂地停顿片刻,因为他先前连呼吸间隙都不曾有过的如同排演千百遍后的娴熟,这一并不长的暂停就突兀的显现出来了。金转向了格瑞,不怎么好意思地抓了几下他在片刻间就梳理齐整的头发。“我方才发现你有奶泡壶,”他很小声地说,“可以借我用一下吗,格瑞?”
最后一声呼唤打动了格瑞,他脱口而出的名字在他的发音修饰下像是什么极为珍贵的存在。金的声音一旦低下去就显出一种细小稚嫩的清脆的羸弱来,他叫了格瑞的名字,犹如一只小巧喜人的仓鼠球趴在笼边寂寞地小口咬着铁笼子。这只仓鼠不怎么用力地咬了几下就扑倒在身下厚实的碎木屑上,蜷缩着挤在笼子的一角,用乌亮的满是无助的渴望的眼睛缠着你不放。它想要凑过来抓住你的衣角,却被这碍事的笼子无情的格挡,于是它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不复一丝生机的活力。格瑞不愿承认他被击中了,他甚至没有去消化和理解自己听到的声音,就机械的点头答应。他平淡刻板的生活宛如爱斯基摩人的冰屋子,四处都在发散出阴森的冷意,天地间只有他迎着北极风的孤零零的影子。他的屋子从不会客,也鲜少有人愿意跋山涉水闯进他的冰窖里挨冷受冻。他与生俱来就少言寡语的木讷、不符年龄的慎重性格使他没有推销自我的意识。他的感情区域干净的连多余的选项都没有,答案是A,他就只给出A这一个选择,毫无走岔路的余地。然而A是错的。
金并有理会到这些,他和格瑞的性格巧妙的形成相互补充的拼接图。他兴奋得意的道了一声仓促的感谢,便将自己投身于制作拉花的伟大艺术领域。他低头认真地把控着每一处的线条,晃动拉花杯不肯放松丝毫的谨慎态度使格瑞也一起紧张起来。但这并不影响他行云流水似的速度。他把相互抵触的词汇一把抓来后粗暴地揉在一起,这团似乎充满了对比冲突的凹凸不平的疙瘩团就是构成了他的一整个机动核心。他每时每刻都处在诠释这难以理解的彼此调和的协调里。冲动却又细心,自来熟又不失礼数,他在格瑞面前微笑,眼睛里却有透出紧张。他托着腮帮两侧大胆好奇地凝视格瑞,又在他打量的对象转过脸来时露出尴尬的不好意思的表情。
这是一个罕见的混乱的集合体,他似乎是非分明,又享受其中。他既代表大胆冒进,又在需要谨小慎微的关头意外的细腻。就像一个口耳相传仍不失其色的故事,有名的画家将海洛因等毒品混进他的颜料里,用这品质邪恶色彩浓烈的高档涂料画出一幅幅惊世骇俗的仿佛来自地狱般富于魔力的作品。格瑞毫不怀疑金的血液成分里就混杂了某些不予示人的潜藏的魔怪,它们在偷眼观察的同时也在喑喑哂笑。
好啦。金喝了一口他最后的成品,满足地舔舐着沾了奶渍的嘴唇。他咀嚼着剩下的三明治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谢谢你,格瑞,你真是个好大方的老板。
红绿灯变换了颜色,早高峰时间已过,车道上来往的轮胎仍不见少。不时有车笛响起刺耳的冲锋似的号角,腿脚稍慢的老人能够在似乎永远缺少时间的工作党中激起一连串的骨牌效应般的愤怒。车前车后的喇叭响成一团,在金看来这就是一曲乱糟糟的轰鸣曲。“这声音有点像飞机。”他贴近车窗喃喃自语,周围愤怒的喇叭纷纷扯开嗓子替代主人破口大骂,无意义的群情激奋压过了他的自语。格瑞坐在他左边,司机在沉默里驾驶着这辆金棕色的沃尔沃停顿在街口,红灯截住了他们,也一视同仁的兜住所有摁响车笛仿佛要证明自己的车不是哑巴的车主们,扰乱街道的高分贝车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车主们闷在车门内的狂乱咒骂,用尽了各种难以想象、可以说充满了创造力的语言。愤怒的司机们的智慧经常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呈现爆发式的天才的猛涨,这就是这一整个群体背后潜藏的艺术,他们的拿手领域,不是车技,车技是安静的独角戏,除了行家没人会在意。所以语言大师就从中脱颖而出,老手不一定是个熟知全城捷径的靠谱的地图仪,却是个集合了全部闻所未闻的行业黑化的言语艺术家。黑化是升华了的暗语,雨果曾经数次为了这种遭到唾弃、被小看和轻视的另类语言正名,然而脏话却不是如此,这种只为了起到侮辱作用而存留下来的文字值得称道的只有它丰富的内涵和独特新颖的遣词造句的格式。从这些狂乱的音符中得不到教义,甚至感到的也不是侮辱与愤怒,而是凌驾其上的对于导致粗野和狂暴横行于世的无知与忽视的怜悯。这是一个生了病的交流艺术,我们称它们为艺术是因为它们赤裸的身体需要遮羞布,难以想象的是世上居然还有这一类人存在,他们为攻击陌生人而兴奋,为自己能够脱口而出的污言秽语而自豪。这种自信的源头是扭曲与病态,看到别人受伤便自以为高大,见到他人受辱就沾沾自喜,似乎这是占到了虚无的人格的便宜,他们以为这是显而易见的胜利。却不知道某些胜利正是战败的旗帜。如果黑话可以理解,启发它的是社会与时代的漏洞,是新闻界犹如臭氧层般巨大的空洞,他们的存在既昭示了时代的伤疤,这是古老树身上不可磨灭的如影随形的鬼影,它是年轮的一种,它是弊病的象征。黑化不是脏话,被歪扭的发音为的是传达某种不为人知的暗语,它的目的不在于使交谈对象受辱,它却是为了保护生命。这种阴暗是可供光明拿来学习的,它是活的标本。黑化扭曲的语音和意义,脏话直白尖锐的什么也表达不了。它是一只漏水的独木舟,一个盛不了粥饭的无底勺,它是极尽肮脏低劣之能事的无端愤怒,无端批驳,无端发泄,无端的斗志。它看似是情绪的载体,其实是情绪懒得换洗的尿布,它臭不可闻,身在鲍鱼之肆而不知自,自以为骂得多便是正义,执拗的不肯脱下这最后一块又出其丑恶的遮羞布,德纳第在他们面前该感到高尚如洛基。这世上居然有这种以干净为羞耻,以脏污为天堂的命中注定要在阴渠里活的痛快、以为春光会污染他们赖以生存的氨气的群体。他们将自身藏匿,或者是网线,或者是寻不到由头的网民。七扭八拐的东西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屏障,越是躲得深就越是骄横,越是毫无理由不懂礼数就越是娇蛮。声音大就是正义,喊得多便是正确,骂的欢就是最后的赢家。这胜利的喜悦使人想起《鼠疫》里的垃圾场,那是个连老鼠都难以存活的陷坑。
他们确是某种赢家,在不务正业与虚张声势上,他们将会赢得名为自以为是的桂冠。但是,谁在乎呢。
现在萦绕在这一整个以车的形状构筑的铜墙铁壁周围,便是无源头的吠叫。面红耳赤的司机们将自己即将迟到的命运归结到所有他们能赖得上的存在上,似乎连穿皮鞋都是对生命的一种浪费。如果国家制度真的完善,所有人都不该穿衣服上班,因为这是对时间的最大浪费,而我们的教育就是要让所有人坦诚相见,毫无隐私。他们会咒骂着打电话给即将离异的妻子,副驾驶座上空荡荡的啤酒瓶发出相互碰撞杂音。于是一场骂战,或者一次无理由的言语斗殴就此展开,甚至门卫会告诉周围路过的面色差异的路人们:都来欣赏,无需门票。
金摇上车窗,在这密闭的空间里他感到舒适和自在。他晃动着双腿望向格瑞,年轻的经纪人正在一封封的发送邮件。他无事可做,就哼起歌来,曲调轻快又灵巧,好似国王的夜莺。几分钟后承载车流的街道开始执行流水线的义务,堵塞的车辆缓慢的开动,似乎所有事都回归正轨,方才的骂战不过是转瞬即逝不值一提的小把戏。没人会放在心里,除了愤怒的余火仍在这些说出去的言辞里缓慢又持久的燃烧,在某些时刻无预兆的灼痛陈年旧疮,将生活的山峰炸成摇摇欲坠的断崖。
——是什么错误将我们推到了这种境地?
——每一个错误。
金要去的地方处于城郊接壤的边缘地带,距离市中心有至少一个钟头的距离。难以想象一个需要活动在繁华市区的晚间工作者居然住在偏僻的郊外,他本可以花去一部分钱在三环或四环租一个小房间,或者在市中心找个能够忍受地下室的室友。这似乎是合乎情理的做法,这种长途奔波对于金赖以生存的职业而言不免徒增不必要的麻烦。格瑞一直在想着这个不合情理的文体,差点把邮件发送给错误邮箱。他太执着于金的问题,忘记了以他的身份,他本不用送一个不负责任的男妓回家。他甚至忘了他睡前已经决定好的要问个水落石出的打算。
“对啦格瑞,昨天我服务的怎么样?”他想着想着,金忽然提高嗓音说话。他说的很大声,丝毫不顾及有司机在场。气氛诡异的凝结了一秒,格瑞噎住了,他差点没呛出来,邮件发送成功的通知铃声掩盖了他的失态,他收起手机,决定正视这个没有回旋余地的问题。
他没来得及说话。
“我觉得我这回干的特别漂亮!你可一定要给我满分评价呀!不过这还真是玄,居然有那么多人都来围攻你,我差点都招架不住。”
“你……”你除了在我家里睡了一整夜,中途时不时说几句醉话吵得我睡不着外,究竟服务什么了?格瑞一长串话憋在胸口,在金一句接一句的如同无底深坑的连珠炮前没有露头之日。但是他隐约意识到哪里出了差错,金滔滔不绝的叙述中的角度和他潜意识里认定的方向毫不搭边,他畅快的聊着昨夜的酒席宴会,一杯接一杯喝不完的酒。他对于醉到后的渎职事件只字未提。“我以为我酒量很好的,可是你究竟是多么招人恨呀,居然有那么多人灌你酒,那些人着实卑鄙!”男孩手舞足蹈的比比划划,“我就挡呀挡呀,不让一杯酒从我这里溜走近你的身,这可是绝对完美的服务,你看,你到最后都不用喝一杯酒。”
“等等。”格瑞巧妙地在他换气的短暂空档插话,他成功吸引到金的注意力,那孩子眨动他的眼睛,从他的眼里似乎能窥见云层流动的蓝色夏威夷,那是一种接近永恒的不被打搅或是遭到侵扰的宁静,而欢乐的倩影则是无处不在的。无形的酒精刺激着他的视觉,那双通透的接近幻影似的蓝色没有任何一杯自以为高明的玛格丽特能与之媲美,温暖的流水围住了他的心灵,格瑞缄默了,他忘记了自己想要反驳的一切,只剩下磕磕绊绊差点遭到呼吸的堵塞的寥寥数语。“你是挡酒的?”
“还用说嘛?”金发出了小鸽子似的柔软善意、像是嘲弄的笑声,为了掩盖他饱含的惊讶与意外相互碰撞后的诧异。就像每一个被突兀的问了蠢问题的人都是这么掩饰自己的。“不然你认为我做什么呢!”
问题结束,他们之间又回归了沉静。金有几次试图去说点什么,在遭到相同的沉默作为回应后,这个不明情况的孩子耸耸肩膀,继续哼着没有名字的歌。
“司机。”格瑞终于结束了他用来掩盖尴尬的漫长的邮件收发,语气压抑的像是受辱的兽类从喉间发出充斥敌意的低吼,在此之前他向来是冷淡理智的。他从座背上的袋子里抓出一张不知是哪个月份发行的旧报纸来,强扭视线在那皱巴巴的印刷体上寻找感兴趣的垃圾广告,他粗鲁地低声催促:“加速。”
他对他微笑。
笑容纯粹而不加掩饰,他将信赖与感激就像采摘最不值一提的果实般扔进这有着弧度的篮子里,一股脑塞到格瑞的怀里,无论他是否想要。他把这撑得满当当的篮子递出去,愉快的像一位过分慷慨的农场主。而格瑞则因不知该如何为这个只有他一人知晓的,足够使人感到受侮辱的误会做出毫无芥蒂的回应,所以他无动于衷的呆在车内,双唇抿的紧紧的,一个字也没说,表现得犹如最粗野无情、近乎是吝啬的冷冰冰的雇主。但是金从未在意过。他拉开车门连蹦带跳的蹿下车,动作灵巧的像极了茶园野兔,他在灌木丛似的逐渐稀少的楼宇中穿梭,戴好他从不离身的帽子走过郊外鲜有人至的十字路口。格瑞透过车窗框起来的狭隘的范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他一个不期然的转弯就彻底消失在窗框周围起到保护作用的革制边缘,这些条条框框的黑色皮革此刻反而充当了无形的遮光布,它们冷漠地将那逐渐远去的孩子的踪迹遮挡。格瑞试探地向金消失无踪的方向放眼观瞧,瞅见的只有分不出你我的低矮房屋所拼装成的无名小区。老旧的小区所有的颜色都是灰蒙蒙的,即便她曾经有过雕花的纹饰,有过颜色秀丽的粉刷,经过风吹雨淋的耐心的磨灭后,现在呈现的也是一副没有任何特色的老旧模样。灰秃秃的墙皮,粘不住的砖瓦,四处扩散的蛛网般的裂纹,磨损了边角的地砖。这小区在短暂掠过的车灯照耀中,看起来像一个忽然冒出地面的受诅咒的城。尼尔斯曾在这里的沙滩上弄丢了他唯一的钱币,并为此懊悔不已。但他错了,没有谁能够缓解时间判处的死刑,这是严酷的无可解的刑法,永恒是不复存在幻想。
金像是一个穿插进不同剧本的突兀的演员,一块临时填充的拼图。他以艳俗的醒目色彩混进了这黑白灰的禁地,转瞬间空气中迷茫的尘土便将他的光芒埋葬。他仿佛走进了不知名的墓穴,一个居住了棕熊的有来无回的幽谷。他走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这几乎是一种使人难受的预感,糟糕的环境就像恶劣的天气,会使心情低落的人在此受到自以为是的命运虚假的感召,不信鬼神的人也会有瞬间的动摇。无人会怀疑阳光明媚的山坡上盛开的兰草,阴雨天却使它们看起来像是女巫用来遮掩邪恶的屏障。
格瑞整理好揉皱的旧报纸,将它强塞回车座后背里。小说里常用来掩盖作者的懒惰而用一句话概括的“他感到终将见面”的粗制滥造的预感——格瑞连它的影子都没有摸到。他只是觉得胸闷,这老旧的小区仿佛在他崭新的轿车前发出怨毒的、抱怨年迈的不甘诅咒,他感到一阵寒意从窗玻璃的缝隙里钻入车里,使他错以为这是社区遗落的呻吟。这让他不舒服的一切促使他命令司机赶紧掉头,在一伸手就可以碰到格外亲民的超速罚单的速度中驶回市里。
格瑞不是个仓促马虎的人,然而潜意识的根深蒂固的惯性极其容易将正确的思维导向错误的歧路。重新回到车水马龙的纷扰的世界使格瑞感到了安全,于是方才短暂的使他慌乱的不安如同落潮的海水,格瑞不再重视它了,甚至连它的存在也一并忘记。最精明的人也会犯低级的错误,他没把方才走过的那条通往郊外的光秃秃的路当回事,倘若他敢于加以回忆的话,他就能赶在让自己大吃一惊的“公布答案”之前就参透看似不可捉摸的命运。命运是无数条穿插的引线的汇集点,它看似无厘头的忽然降临,实际上早已在生活里不被重视的蛛丝马迹中尽可能的提醒每一个来往行人,谁抓住了它,谁就是福尔摩斯。
格瑞不是福尔摩斯,他是一名极有头脑的证券经纪人。
上午十点十分,他坐在返程的车里,心情愉快,轻松舒适。他送出了一封邮件,组织一场将在下午一点召开的商业会议。他看着周边的景物飞快后退,眼花缭乱的招牌和广告如雨后春笋般忽然增多,商标无所不在,这片土地早已被商业一条街的繁华侵吞,沦为泡沫经济的虚伪塔楼下的牺牲品。他又成为了一个生活在大城市中心的文明人,这是他熟悉的领域,是受到他指挥的疆土。这个安全范围内不存在他不熟悉的事物,没有超出他预期的安排。他把灰蒙蒙的不值一提的郊区抛到脑后,就像精明的开发商丢掉一个没有商业价值的废墟。让蝼蚁去安居乐业吧,他没必要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费心。那里或许是乐土,问题是商机可不会出现在远离人群的土地那名为“偏远”的后脚跟上。
 

嘉金-海上的美人鱼

 
他醒了过来,首先听到了温柔的水声。
是泛着浪花的潮水在海平面上波光粼粼的穿行,一个浪头一个浪头的延展,拉伸成一条看不见开头与结尾的珍珠白的长尾,在逐步西垂的暮色下纤长的像一根横亘世界的鱼线。无数条宛如复制粘贴过的起伏的海浪在这块他赖以牺身的造型夸张的礁石旁穿行。这块礁石结实的像块故意设置的路障,昂首挺胸地伫立在最不该出现的拥堵的街道上,活脱脱是一个蛮横无理又肩宽体盘的律师。
他还有没睁开眼睛,便伴着耳畔边宁静而富有韵律的和谐的协奏声,感受到了身下这块肌肉虬结的礁石正在用它坚硬的骨架侵害他湿漉漉的脊背与手肘。他觉得浑身酸涩肿胀,仿佛是一具侵泡在水里刚刚打捞出来的尸体,似乎每一个关节都由内而外散发出潮湿泥泞的海水那咸湿气,好似骨缝当中有着海藻或苔藓的种子在兴奋地安家落户。他尝试用力呼吸,热辣辣的肺部顿时敏感的像填塞了成吨的胡椒粉,呛得他骤然弓起腰来,咳嗽成一条菜市场上濒死的河鱼。这一连串要命的呛水让他头晕耳鸣,颅骨内部嗡嗡作响的噪音让他禁不住怀疑有人在他的脑袋里开设了连锁的养蜂场。无论是小臂还是大腿,每一处隐藏在皮肤下的肌肉全部沦为了塌陷的豆腐,在尝试发力的过程中抽搐着瘫软下去。 倘若灵魂的活力真的可以丈量计数,他毫不怀疑经过这次生与死之间的激烈角逐和搏斗,最终留给他的恐怕只有一半的生命力能供他日后挥霍。苦涩咸腥的海水味儿填塞住这个倒霉蛋的口鼻,鼻腔里有浪花侵害后的残留的水迹,喉咙里则是致命的窒息后留下的磨砂纸般艰涩的喘息。他是一只装满水后又倾倒干净的水桶,大致上找不到溺死的危机,但是却摆脱不掉曾经没顶的印记。犹如桶壁上满是水渍,桶内却是一干二净。
嘉德罗斯艰难地动用自己的手肘和腿弯将尚未重拾气力耳朵身躯往更加平稳的石面上挪移,试图寻找到一块不会过分磕碰他肢体的好位置,与此同时他在潮水愈发宁静的起落声中,捕捉到了本该消融在翻涌的海浪里的水汽般透明的歌声。
在语言和词汇的匮乏下,这种本不该被加以阐述的音律只得萎缩在狭隘的定义里,而对它本身变幻莫测、空灵渺茫的声调视若无睹。假若这里有音乐的神童再现于世,在如此繁复又花样百出的音节前也会黯然失色,太多音符的评论从此将不会是阻挡他前进的绊脚石,这为天地洪流所珍藏的乐曲此刻已然遭到外界私人的剽窃,然而它本身浑然天成的婉转逶迤是一道通天的云梯,只可在远处极目远眺,慨叹欣赏,甚至心存妒忌,却无法做到一丝一毫的描摹与再现。每一个音符都是注定要失传的声调,每一次的变换都是独一无二的创造。世间居然还有如此奥妙的伟大音韵,足够叫数个世纪的音乐伟人齐齐低头,为自己匮乏的创造力羞愧难当。
这本该只在天堂门前奏响的赞歌,此刻却暴殄天物似的极尽铺张地肆意泼洒,如同一个粗野的乡妇在艺术展厅里指手画脚,要把价值连城的艺术瑰宝当做不值一提的废纸堆扔进焚烧厂。仿佛是经济大萧条下无止息的河流,堆积成山的牛奶居然填满了一条条晦暗的渠沟。
正是这难以形容、更不可描述的歌声,将嘉德罗斯浑浆的头脑唤醒。他咳出好几口恶心的海水,以一种呛水者独有的僵硬姿态挣扎着在礁石上坐起来,附着了天光的头发紧贴他的脸颊,有水迹仍顺着发梢滴淌。
歌声停住了,就像一台忽然罢工的留声机。海浪的噪声倏忽间变得宏大与喧嚣,紧接着他听见有热情洋溢的声音在大海的背景板上响起,尾音轻快地挑起来,显出发声者无限的惊讶和热情。
“哎,”那人用不合时宜的快活声调说,“你醒啦?”
嘉德罗斯转过头去,便看到了那个突兀现身的少年。
他有一头暖黄色的短发,颜色鲜艳的像是用太阳光新漆上去的,一张小小的圆脸正伏在交叠的手臂上。他歪着脑袋望向他,眼睛柔和的宛如大海的代名词,容纳了全世界蓝色的汪洋,此时就像镜子一样,映出落水者愚蠢而悲惨的模样。
伴随哗啦一声,他从水里探出上半身,靠近礁石以便更好地凑近落水的王子。他本想伸出去触碰对方的手却在半路上就被无情地打落,嘉德罗斯厌恶地皱起眉头,用鼻腔发出厌恶的冷哼,即便是在这种狼狈的境况里,傲慢而强横的年轻王储依然能够维持他从内而外发散出的不近人情的气势。他颐指气使的态度无论在何种状态下总是令人敬佩的以极度无礼的方式展现出来,而且绝不会在语气与神情上受到折损丝毫。他以质问的口吻迅速甩出一连串的问题,跨度衡越了地理坐标和姓甚名谁的广度,将一箩筐的问号倾倒在海岸上,摆出一副任君挑选的倨傲模样,仿佛他提出的所有难题都应当由整个世界去卑躬屈膝地解答出让他满意的答复。
金发少年趴在礁石上没有说话,海洋的寂静将两人的对峙围剿。过了一阵少年嘟嘟囔囔地避开问题,以不甚清晰的发音磕磕绊绊地吞吐道:“你晕倒在水地……水底下,我才把你捞上来的,没想到会这么麻烦呀。”
麻烦。这是一个有足够理由触怒一名显赫皇族的脆弱神经的敏感词,嘉德罗斯自然不会错过可以借题发挥的大好时机。他两条手臂呈攻击的态势环抱在胸前,眼角眉梢尚有未擦净的水渍,由于不知去向的发箍无法坚守在它的岗位上,导致金黄色的头发如同在飓风下趴伏的麦穗,服帖地垂落,让他本来横眉立目的愤怒面容转为了得不到援助的落水者惶恐不安的神情。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表达在眉眼间的处理上居然具有如此异曲同工的妙处,是嘉德罗斯万万没能想到的漏洞,因此,这个陌生的青年非但没有被他营造出来的违和感吓退,相反愈发地关切和爱护起来。他急急忙忙地撑起上身,浮在海面上试图去摸索这个脆弱的落水者冰凉的手腕。好啦好啦。他含混不清地念叨,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他的发音总是犹如混合了海浪似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个别的单音可以顺畅而流利地脱口而出,然而遇到稍微复杂的组合词汇就很可能会卡在半路上的异域风格,最后在面对无论如何也无法精准地抓取的词汇上就干脆跳过或者蒙混过关。嘉德罗斯让他鲁莽的亲昵举动弄得大吃一惊,他猛地往后一躲,差点再次栽进海水里。
“你、你在干什么!”他色厉内茬地喝问,整个人都躲到了礁石的边缘。
“啊?”奇怪的少年茫然地看着他,依然浸泡在不安定的潮水里,“保护你呀。”
堪称恐怖的回答,年轻气盛的王储差点想一巴掌把这个不知好歹的混蛋拍进海里,让他再也不敢轻易说些不着边际的疯言疯语。如此放肆的发言!如此不着边际的对话!这个人无论是从礼仪言表还是行为举止都绝不可能是上流社会的贵族或者下等的民众,民众没有这么愚钝而迟缓的智慧,贵族更不可能有如此胆大妄为的无礼。
他尽可能克制自己濒临爆发的怒火,这是在海上,无从落脚更不知何地的位置,他不能现在就把这唯一的指向标赶走,尽管对方那显而易见的没受过教育的脸已经让他无比愤怒。 “听着,”良好的教养在关键时刻总能起发挥出超乎想象的作用,王储冷静下来,他极目远眺后发觉认清自己的位置几乎是不可能的,在举目四顾皆是千篇一律的汪洋海上,除了他身底下这块沉默的礁石,能发现的只有浮动的浪花,和眼前这个如同幻觉似的人物,“我要你把全部的情况都给我说出来!明白了吗,一字不差地讲清楚的那种!”
“啊……”少年眨眨眼睛,伏在礁石边陷入沉思,他发音的迟缓和模糊绝不逊色于任何一台年久失修的留声机,在字与字的间隙里,还能听见他寻找发音位置时紧张的嘶嘶声。这个人活像是一百年间从未有过交流的爱斯基摩人,平时就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冰层后面,唯一的交流对象便是充盈了半个世界的海浪。一字不漏地留下他磕绊的讲述是使人厌倦的,即使是伟大的哲学家恐怕也会在这咿呀学语式的发言里感到恐慌,这是根破损而单调的唱针,它在每一次的摩擦中挤出词汇,然后再仓促地吞咽下去,在此期间嘉德罗斯展现出的非凡耐力与克制的教养足够让他超越历史上任何一位名垂青史的君王。
直到日头从正中的烈阳走向西方的落日,这篇使人摸不清头脑的演讲稿才终于迎来了结束语。嘉德罗斯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长时间的休息下已经恢复了强健,然而他受到极大创伤的精神却又让他既感到无力又气恼的愤慨,这股火儿倘若再不发泄出去,那他简直要比柳下惠还要谦逊内敛。这天杀的狗屎一样的仁义道德!
所有经过不过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解决的问题,让我姑且把这些混杂了嘶声和空白的叙述准确地转化为精简的语言叙述出来——作为圣空王国里唯一的王储,嘉德罗斯不能容忍自己在精神层面有任何的漏洞,如果一切恐惧都只是来源于未知,光是凭借这一点就足够促使他干出把深身患海恐惧症的自己强行扔进海洋里的挑战,然而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惶恐在他潜进水底时就已经攥住了他,从紧绷的精神到抽搐的肌肉群,他呛了水,随后而来的是预兆着死亡来临的窒息。于是温柔却凶残的海水一拥而上吞噬了他,直到这个忽然出现的家伙将他一把捞起,像丢弃一包沙子一样扔到最近的礁石上。
这个顶着救命恩人头衔的少年一直浸泡在海水种,哪怕经历了整整几个小时的漫长描述,依然没有表现出丝毫不适的神色。不清楚是否是出于礼貌,他从没有表露过一次想要上岸的意思。嘉德罗斯打断他没头没尾的讲述,现在他的态度柔和了一点,至少没有露出想要掐死这个口语能力低下的“恩人”的冲动。
“喂,你可以上来。”
“咦?”依然是摸不到头脑的迟钝反问。
“你是蠢货吗,不知道海水里冷吗!快点上来,你要是冻坏了我该怎么回去!”
“这个呀。”少年却不符合常理地高兴起来,他松开扒住礁石的手,整个人轻松自如地漂浮在潮水上,随着波纹的起伏细微地晃动着。他咧开嘴微笑,露出一排有着冬凌草似的细小锯状边缘的洁白的牙齿,袒露出的上半身在西垂的日暮下犹如披上了天神宝贵的绸纱衣,那些镀金般的发丝不可思议的萦绕在浅淡的光晕下,似乎夜色的昏暗愈是浓重,他灵魂的灼灼耀光就愈是不可忽视地显现。
他在寂静的海洋的深渊里展开双臂,渺小又璀璨的成为活着的灯塔。他呼吸,于是一整个夜的国度都会随之苏醒,他歌唱,所有迷航的船只都将穿破雾霭与重重礁石的迷障。他用神之国度的天籁说话,每一个跃动的音节都像在无止境地放歌。
“大海就是我的家,所以不用担心哦。你看——”他骄傲的猛地俯下身去,空荡的海面只留下一个漾开的波纹。然而几秒种后他便再次跃出水面,掀起的水珠形成了海洋里升起的云流与水雾,流线型修长而纤细的鱼尾在他身后显露,那本该是一整个潜藏在海底里不予示人的光灿的月亮。
“我是这个国度里,最后的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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